半为海水半火焰

「他可能真是没有罪恶感的人。但有些罪恶感也不是坏的事情，罪恶感让工作方式得到了发展。石器时代无非是用石头砸死敌人，青铜器、铁器的时代用的是刀或者斧头，但现在我们用枪杀人，因为枪这东西能减少人的罪恶感，因为彼此之间有了距离。」摄影机冷峻地打量着眼前的全景，斜阳疏于铜灰的石堤，残风搅乱泛白的云天，腥冷的餐桌旁有枪弹迸发的火药味，镜头伴随着枪鸣急速地扶摇而上，好似高等生物俯瞰等候刀俎的鱼肉，又仿若上帝之眼睥睨着同类屠戮的人间。那只指点生杀的手用摆盘的绿蔬覆住了圆睁的鱼目，正恰似往后的故事中那些被血污障住了双眼的恶党。『不汗党』的开头段落干净有力度，节奏感与画面性于寥寥几个镜头之间展露，尤其卞成贤导演将那种诡谲嶙峋的冷感，以及焦灼张扬的热度在整部影片中贯穿帷幄:感伤主义的泪水、封闭集团的文化、错综磐根的对峙、失乡离亲的情愫与随之萌生的仇恨暴力，糅合成为一部典型的韩影类型片。影片首次铺陈司法与恶党的对立，亦是运用了象征的视觉元素来呈现冷热的极端感知:桑拿房的蒸腾对应着玻璃墙外灰蓝冷色的环境，手指间的香烟熄灭在香槟杯中冷藏的鱼子酱。然而在创作出矛盾的视觉影像之外，一如传统韩国动作片对于司法裁判的疑虑，『不汗党』所要营造的并非简单的黑白对峙，而是更倾向于群体义理的沦陷，以及对于籍由暴力伸张正义的崇尚。当故事的场景轮回至监狱，公职人员的无所作为使得这般叙事主题深入强化，「拳头先行于法律」的精神内核亦随之愈演愈烈。「运动决定深度感，确实创造出深度感」，这部影片的淳熟观感很大程度正是得益于空间景象的创造。无论韩宰浩与贤秀在狭长的走廊上迎合着光影的变幻擦肩来往，亦或渔港仓库明暗倾斜着一镜到底的动作群戏，前者充分利用景深调节来意指两位主角的密切关联，后一段落则通过镜头与人物的运动调度生发出他们至交的深情。影片在监狱卧底与警匪博弈的两段时态之间平行叙述，并在故事中偶有穿插缘始倒叙，在建构宏观时间结构的基础上，创作者显然也非常细致地搭建起镜头片段的整合。例如上文提及的运动长镜头，利用特写镜头、倾斜构图、旋转镜头、节奏及声音等叙事元素的强化，通过「强化型」蒙太奇来冲击观众的心理体验，并使得大众对贤秀与韩宰浩的革命情谊加深认同；然而于另一方面而言，这般亲密的并肩更为破裂的结局增添了几分悲壮情结，彼时热血演出多么激荡，此刻帘幕落下便有更加深重的寒噤。又如影片进展至47分时，憧憬着母亲康复的贤秀与跌落在血泊中的母亲，不同空间与情绪状态中的人物由一个漫长的平移镜头连接起来，画左监狱长椅的猩红逐渐被右侧浓度更深的血流覆盖，故事的基调开始转向悲情，亦暗示贤秀的内心即将被阴霾侵蚀；在如此压抑的情节点之后，韩宰浩开始正式地介入贤秀的生活，深夜告慰、互诉衷肠乃至最终自愿揭示卧底身份，便也成为了自然的剧情转折。对比是『不汗党』运用最为频繁的电影技法，无论寒热的感知对比，红蓝的色调反差，韩宰浩与贤秀中青年代的角色对照，亦或是贤秀在故事首尾的心理反差，整部影片的内涵度被填充得非常饱满。韩宰浩向监狱长夺回香烟流通权后，在黯蓝色调的厨房中央拷问敌对势力，阴沉的大环境与金承焕的鲜血、周围的餐具寒光与身边的滚油沸腾、强迫对上双眼的韩宰浩与心软而退出的贤秀，处处皆凸显着创作者的叙事伏笔。「蹩脚的罪恶感从一开始就不要存在，不然的话唯有自我毁灭」。当贤秀失去了生命中最后的亲眷，他顶着晨曦还未泛白的沉重天幕，呜咽地握着电话听筒恳求外出，身边只有冰凉的铁网与生冷的脸孔将他缠绕，这是他所信赖并为之而放弃自由与尊严的司法审判所带给他的孤绝；而当贤秀独自完成吊谒回狱，已近黄昏的橙光包裹着他瘦削的身躯，韩宰浩引领着涌近的狱友紧紧跟随相伴，甚至那难熬的夜中亦能有人在惨白的炽灯下剖心谈天度到天光。年轻的贤秀望着那张在强光下看不分明的脸，却觉多年黑白之间的颠沛流离仿佛终有了归属。于是他从初入监狱那份嬉笑捉弄的天真性情，成长为渔港深夜拷问的铁腕冰霜，他的双眸不再回避鲜血，他开始如同被旧友抛弃一般地抛下了那份罪恶感。然而立于他对面的韩宰浩却不是一个寻常的恶党。他是影片初始便在别人口中被推向神坛的角色，是向来都乐于直视死亡蔓延的双眼，是行走在牢狱中央便会自动分开的浪头，是绽放在绿水白沙转眼即会逝去的虔诚。贤秀救他时解释过，妈妈说看见可怜之人不要视而不见，他也曾经斥人大逆不道，怎么能轻易就说要灭亲。韩宰浩把贤秀带去那座关着他前半生回忆的旧楼，积着灰尘的玻璃透进的室外光仿佛泣血的残阳，那依旧挂着稚气的孩子对他说信任，却让他那对看惯了血腥的眼眸头一回不忍地错开。他带着贤秀去海边放了一夜的烟火，海水与火焰，恶党与卧底，知交与仇敌，恒久的奢望与短瞬的现实。当故事走到尾声，贤秀终于麻木地注视着所有的生命在眼前消散，他成为那个睥睨人间的上帝，而韩宰浩却蜕化出了纯粹的神情。「不如我们处理掉这一切，就此都金盆洗手吧」「不，哥，你还是最适合做这些事了」「该死，你为什么不装到最后呢」不如，那时候我想，不如我们重头来过。『不汗党』在盛大而炙热的红中拉开序幕，在漫长又孤清的蓝里阖上眼帘。半是海水半火焰，是一部非常令我难忘的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