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岛国和它的脉脉温情
(一)脑细胞在逐个死去。很多事情已记不清。比如上完厕所要冲水;比如打完电话要挂好;比如脏内裤不该胡乱塞满抽屉;比如爱喝酒的丈夫已过世多年。她记得自己曾是个小女孩,梳着小辫,穿着和服,和最好的朋友智子一起,躲在窗外,睁大了眼睛偷听合唱团的《早春赋》。她是十个孩子中最大的姐姐,小小的年纪,坐在门边的地板上帮弟妹缝补衣物,斥责着不愿下地干活的妹妹高代。原子弹投向长崎的那天,她怔怔地站在岸上望向水那边的天空,巨大的蘑菇云散发着不祥的光亮。智子,智子,云下的智子,你还好吗?重逢是在灯红酒绿的花街。她是身背婴孩追随着丈夫的人妇,她身着锦衣面敷粉黛步履摇曳间与她擦肩而过。智子!目光交汇的那一刻,重见友人的喜悦让她忘记了自己正站在红灯区的街道上。直到智子躲进了街边的红楼馆,她才读懂了智子眉目间的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她终于明白,智子望向她的目光里,横亘着一段她无法追问的时光,欲说还休。忘记了那么多的事,而有些痛苦,似乎就算脑细胞死到了最后一颗,也忘不掉啊。备好了酒菜的她等待着儿子唤回归家的丈夫,最后,却只等到了空荡荡的工资袋和一个烂泥般醉倒在路边的疯子。看着他捅破糊好了的窗户纸,看着他掀翻吃饭的小方桌,看着他推开年幼的儿子,看着他像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似的蜷缩在墙角,再怎么坚强的女人也会绝望在深深的无力感中吧。只是,那么多孤独又无力的瞬间,她好像也没个谁可以诉说呢。就像,如今用浆糊般的脑袋回忆起从前,小琴上弹起的也都是没人会懂的旋律。所以,儿子雄一在漫画里说她,“妈妈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一些无需记住的事情却还记得”。(二)戴着帽子的时候,母亲会不认识他。只有摘下帽子,把洋葱般的秃头送到母亲的跟前,让她摸摸,她才能安心地确认,这是我的儿子。把母亲送到老年托管所去,这个决定对于雄一来说并不容易。人们总归会觉得这有点伤感情,不然好友也不会责怪他说:“父母还是自己照顾比较好”。放在中国,人们更会觉得,把患病的老人送到托管所里的子女,怕的是麻烦。他们若是出门左拐,首先撞上的定是“不孝”二字。事情没有轮到自己的身上的时候,大多数人不会去想道德大棒之外的问题。比如专业的护理,真的不是有爱就可以。雄一做的是对的,那个细致专业的托管所的确呵护了他的母亲,终于,他也能在诸如帮母亲冲厕所这种琐事里脱身,真正关心起母亲的情绪。我是真的羡慕也真的相信,海那边的岛国,有那样的托管所,可以给这些逐渐忘记一切的老人以婴儿般的呵护和照顾。他们会带着老人开心地唱歌,容忍老人的无理取闹,让老人们有尊严地渐渐老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无疾而终是个奢侈的梦。更多的人,不免会在疾病中走向生命的句点,但这本身其实是一种自然,并不是一种不幸。幸与不幸,是在这个过程中,能不能得到好的对待。多希望,所有的老人,能在子女的爱和整个社会的脉脉温情里,走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