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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泽七郎:楢山小调考

山连着山,四处全是山。在这信州①(①信州也称信侬,即现在的长野县。)的群山之间,有一个叫做前村的村子,村边上住着阿铃一家。阿铃家的门前有一个伐去了大榉树后留下的树墩,墩面平如板状,孩子们和过路人可在上面落坐,所以这树墩很受器重,村里的人便把阿铃家唤作树墩儿。阿铃嫁到这儿来已有五十年之久了,这里把阿铃娘家所在的村子也唤作前村,由于都没有村名,所以双方都将对方称作前村。说是前村,其实只隔着一座山而已。阿铃今年六十九岁,丈夫二十年前就死了,独生儿子辰平的媳妇去年去拣栗子时,失足滚进山谷,摔死在谷底。留下四个孙子孙女由阿铃照管着,阿铃感到,与照料孙子孙女相比,还是替成了鳏夫的辰平寻找续弦更叫她伤透脑筋,因为本村和前村都没有合适的寡妇。  那天,有两件阿铃期待的消息传进了她的耳朵里。这天早晨,一个往后山去的行人边走边唱了那首祭祀歌:  三度祭楢山,  栗子把花开。  正想着该有人唱它了的时候,就听到了这首村里人在盂兰盆会上跳舞时唱的歌。今年还一直没有人唱过,所以阿铃一直惦记着呢。歌词的意思是说,过三年长三岁。由于村里的人到了七十岁就得去祭楢山,这歌便在通知老年人:这一天将要来临。  阿铃对着歌声离去的方向侧耳倾听,暗中朝一旁的辰平觑了一眼,只见辰平抬起下颚,象是追随着歌声似地听得正出神,歌声使他瞪大着双眼。阿铃看到这种情况,心想:辰平将送自己去祭楢山,然而看他目前的眼神,他毕竟还是替我担心的。想到这里,阿铃心中马上涌出一个念头:“这孩子是个孝子哪!”  阿铃等来的另一个消息是送信的人从娘家来报告,在前村物色到一个寡妇可作填房,这寡妇和辰平同年,四十五岁,据说三天前刚料理完丈夫的丧事。只要年龄合适,就等于没有问题,可以定下来。送信的人是来报告物色到了填房的,定下过门的日子便回去了。辰平上山去了,不在家。与其说是阿铃一人作的主,倒不如说送信的人把消息一带来,一切就都决定了。所以辰平回来后,只须把情况告诉他就行了。这里不论谁家,对婚姻问题都是简单办理的,双方合得来,自由交谈一下就可以决定,也没有什么隆重的结婚仪式,实际上只是让当事人搬到对方家中便算完事。所谓介绍人斡旋,其实只要年岁相当就成。当事人去对方家中玩玩,一俟留宿便永远成了男家的人了。且说这里也有盂兰盆节、也有新年,但节日游玩的地方根本没有,只是不干活罢了。只有在楢山祭祀节那天才烧点好莱,平时一切事情都从简。  阿铃目送着送信的人离去,心想:这个送信的人说他是自己娘家差来的,其实大概是那位填房的近亲。那女人的丈夫刚死三天,他就立即跑来商量改嫁的事,大概是十分关心这个寡妇的出路吧。阿铃觉得从自己这方面来说,问题这么迅速得到了解决,确是值得庆幸的事。阿铃明年就满七十岁,是到了去祭楢山的年龄了,届时填房还没找到的话,将如何是好?阿铃心里很焦急。正在这个时候,提出了这桩亲事,双方年龄正合适。阿铃想,再过些日子,那媳妇将在她父亲或别的亲属陪同下一起从前村到这里来了,想到这一点,阿铃如释重负似地放心了。只要想象一下家中来了一个女人,似乎天大的困难已经得到解决,更不必说是从前村娶来了个媳妇啦。阿铃有三个孙子,十六岁的袈裟吉最大,最小的是个孙女,才三岁。阿铃和村里的人都觉得,由于填房怎么也物色不到,连辰平都象是死了心,他心不在焉,对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不过现在这么一来大概又会振作起来了。想到这点,阿铃自己也高兴起来了。  傍晚,辰平从山里回来,坐在树墩上。阿铃便从家中高声对着辰平的背影嚷道:“喂,有个媳妇要从前村嫁过来了!前天刚守的寡,七七四十九天一完,就过来。”  讲到亲事已定,阿铃就仿佛在报告什么丰功伟绩似的,得意非凡。  辰平转过脸来问道:“是吗?从前村来?多大岁数?”  阿铃跑到辰平身旁回答说:“叫阿玉,和你同岁,也是四十五。”  辰平笑着说:“如今肯定毫无风韵了,哈哈哈。”  他也许有点不好意思,附和着阿铃的话,显得很高兴。凭着老年人的直感,阿铃觉得,和续弦相比,辰平心里好象在思虑着别的什么事情。不过阿铃高兴得顾不过来了。  楢山上住有神仙。由于进楢山的人都见过神,所以谁都深信不疑。既然现实中有神存在着,和其他平常的节日活动相比,人们就对祭祀活动特别卖力。说到祭祀,也就都成了祭祀楢山。由于这项祭祀与盂兰盆节连在一起,盂兰盆节跳舞时唱的歌和祭祀楢山的歌就混在一起了。  盂兰盆节是从阴历的七月十三日开始,到十六日为止,而祭祀楢山的夜祭是在盂兰盆节的前夜——七月十二日,祭祀的午夜要吃夜宵。人们采来了初秋时山上出的土产、野栗、野葡萄、柯树和榧树结的果实、蘑菇。此外还煮白米饭吃,还要做农家土酒。白米是最可宝贵的东西,有“雪花米”之称,在这个穷乡僻村里,种上它也收获不了多少。因为没有平地,山区多产小米、穇子、玉米等,这些东西就成了主食。白米只用于祭祀楢山和供给病特别重的病人吃,一般人平时吃不上。  在盂兰盆跳舞的歌词里都这么唱:  阿爸行为不检点,  卧病三天吃米饭。  这是规劝别奢侈的歌词。它嘲讽家中的父亲是个败家子、糊涂虫,得了一点小病竟立刻煮白米饭吃!这首歌在许多事情上被当作格言来运用,做儿子的偷懒时,他的双亲或兄弟就唱道:  阿哥行为不检点,  卧病三天吃米饭。  对于游手好闲不知艰苦的人,就用这歌来警告他们——怎么说得出口想煮雪花米吃呢?在不听双亲的吩咐时,在儿子对双亲表示不满时,也往往用这首歌。  祭祀楢山的歌虽然只有《栗子把花开》一首,但村里的人会按曲调编出各种谐谑的歌词来唱。  阿铃的家在村子的尽头,所以就成了人们去后山的必由之路。再过一个月就是祭祀楢山的日子了,祭祀歌一旦唱了起来,就接连不断地传入阿铃的耳里:  盐铺阿酉运气好,  进山那天下大雪。  在村子里,进山这个词有着完全不同的两种含义,尽管发音和声调都相同,然而无论谁都能分清究竟是说的哪一种意思。一种是指上山干活,人们上山去砍柴、烧炭等;另一种就意味着去楢山。如果到楢山去的那天飘起雪花来,传说进山者的运气就好。眼下盐铺中虽没有叫阿酉的人,但是在好几代以前却确有其人,由于进山的那天雪花纷飞,他便成了运气好的代表人物,并编成了歌词流传至今。在这个村里,雪并不希罕,冬天来临后,村里时不时下雪,山顶在冬天也是一片雪白。不过阿酉这个人却是在抵达楢山时碰上老天下雪的,顶着雪花上山是不吉利的事,所以阿酉这种情况最为理想。而这歌也就包含着另一层意思,它暗示出夏天不上楢山,要尽可能在冬天上山。因此去祭楢山的人便选择要下雪的时候去。楢山是座雪花一旦堆积起来就不能通行的山,这座住有神的楢山地处偏远,要越过七谷三池才能抵达。如果路上没有雪,到达楢山时还不下雪,那就不能叫运气好了。这歌也就是在指定一个极有限的时间——要赶在下雪之前进山!  阿铃很久以前就作好去祭楢山的思想准备了,出发前的饯别酒是非准备不可的;进山下坐用的席子之类的东西早在三年前就预先做好了;还必须替当了鳏夫的辰平定下续弦。然而,把饯别酒、席子、续弦的事都料理定当后,还有一桩事也必须处理好。  当看准谁也不在场的时候,阿铃便张开嘴巴,手握火石块铿铿铿地敲打自己的上下门齿,她要把自己结实的牙齿敲掉。铿铿铿地一敲,阿铃痛得脑门直响,但她忍住痛继续敲,阿铃心想,这样敲下去牙齿总会掉下来的吧。想到牙齿敲掉后所带来的喜悦,好象此时敲打牙齿的疼痛都使阿铃感到很舒坦。  阿铃上了年纪后,牙齿仍然很好。她年轻时就以自己生就一副好牙而感到自豪,她可以把干硬的玉米喀嚓喀嚓地咬碎吃下肚去。由于上了年纪牙齿还一颗不缺,这倒使阿铃感到难以见人了。儿子辰平尚且掉了好几颗牙,阿铃的一口牙齿却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嘴里,吃东西毫不逊色,使人觉得她什么都能吃。这就使阿铃感到很难为情,因为在这个村子里,食物还比较欠缺。  村里的人对阿铃说:“你那牙齿,什么东西都不在乎哪。松子也好,放屁豆也好,你都能一扫而光嘛。”  这倒并不是在开玩笑,说这种话的的确确是在嘲弄她。所谓放屁豆,其实就是蚕豆,它象石头一样硬,吃这种豆爱放屁,所以吃了它放屁的时候,别人就会说吃了放屁豆啦。这豆坚硬,不好吃,从这层意思来说,一般又唤作蚕豆或硬豆。阿铃虽然从来不曾在人前放过屁,但特意对她使用放屁豆这个词汇,这无疑是在嘲讽她,对此,阿铃心里也十分清楚,因为有好几个人都使用了类似的说法。阿铃心想:上了年纪、况且已到了去祭楢山的年龄,牙齿竟然还这么好,难怪要被人说三道四,这也是无奈何的事。  “奶奶有三十三颗牙齿啊!”孙子袈裟吉他们也来嘲弄她。  连小孙子们都以毫无顾忌的神态这么讲。可是阿铃用手指点着牙齿一个个数过来,她上下的牙齿只有二十八颗。  “胡说八道!我只有二十八颗牙嘛!”阿铃回敬了一句。  “哦?你数不上来吧,真的比这二十八多哪。”袈裟吉马上予以反驳,口气刺人。他想说有三十三颗,因为在去年的盂兰盆节的舞蹈歌中,他曾唱过:  俺家奶奶的隐私处,  虎牙整齐三十三颗。  听他这么一唱,当时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这首歌是袈裟吉根据村里最粗俗的艳歌改作的,原歌词是说:“俺家母亲的隐私处,阴毛整齐三十三根。”这是侮辱母亲的歌,袈裟吉将词儿换成虎牙唱起来,博得了大声喝采。所以袈裟吉就非坚持三十三颗这个数字不可,他便到处扬言阿铃的牙齿有三十三颗。  阿铃嫁到这个村子来后,有全村最美貌的妇女之称。丈夫死了以后,她不象别的寡妇那样有过什么丑闻,也从来没有被人说三道四过,不料在牙齿的问题上遇上了叫她难堪的事情,所以去祭楢山之前,阿铃无论如何非得想方设法将牙齿敲掉不可。阿铃希望自己伏在辰平的背上去祭楢山的时候,将会是一个掉了牙齿的体面的老太婆。她就背着人用火石敲打,想把牙齿敲掉。  阿铃的邻家叫钱屋。村里并没有什么化钱的地方,无论谁家都没钱,可是钱屋这户人家去越后的时候,曾带了一枚天保钱①(①江户幕府在天宝六年(1835年)铸造的椭圆形铜钱,币值一百文。到明治二十年(1887年),相当于八厘。)回村,于是人们就把这户人家叫作钱屋了。钱屋家的老爷于叫阿又,今年七十岁。他和阿铃相邻而居,又加上年岁相同,所以长期以来两人就爱在一起攀谈。阿铃在好几年前就把进山的日子记挂在心上了,而钱屋却是全村名列第一的吝啬鬼,对进山那天要准备的最后一次花费似乎也舍不得,进山的准备工作完全没有做。本来据说他今春之前可能要进山,但夏天都过完了,人们就在背后传来传去,说冬天也许要上山了,还说上山的时候他也许是悄悄地不辞而别。可是阿铃却看穿了阿又他命中注定了根本不打算进山,阿铃总觉得他是个混账东西。阿铃自己已经拿定主意,在七十岁那年的新年里就进山去。  钱屋的隔壁人家叫烧松,在这户人家的后门口有一棵枯死的大松树,留下的树干,形状宛如一块岩石。很久以前,这棵大松树遭到了雷击,从此他家就被称作烧松了。  烧松的隔壁是雨屋家。在村子的东南方有一座巽山。据说这户人家的人一到巽山去,天上一定下雨。因为这户人家的祖上曾在巽山发现一条两头蛇,把蛇杀死了,从此以后,这户人家的人一上巽山天就下雨,所以被唤作雨屋。  雨屋的隔壁人家就是歌中唱到的那有名的榧树家。全村一共有二十二户人家,村里最大的树就是这棵榧树。歌曰:  榧树家阿银懒女人,  儿孙满堂一窝老鼠。  阿铃嫁到这村来的时候,阿银老太婆还活着。阿银这个傻女人以懒出名,她的坏名声至今还留在歌词里。老鼠指的是她的孙子和曾孙,孩子多得象一窝老鼠,在这个食物极度不足的村里,四世同堂无非是在嘲笑多产和早熟的女人竟然延续了三代!阿银生子、育孙、抱曾孙,人们羞辱她是个光生好色子孙的女人。懒女人指的是不规矩的女人、淫乱的女人。  到了七月里,谁都沉不住气了。祭祀虽只有一天的时间,由于每年只此一度,所以一进入七月,气氛已经和祭祀日没有什么两样。就这样,那一天终于来临——第二天就是祭祀日了。辰平在忙忙碌碌,大家都喜气洋洋的。由于袈裟吉他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点忙也帮不了,辰平就一个人忙得团团转。  辰平从雨屋家门前走过时,听到那家男人在里面唱虎牙之歌:  树墩儿家阿铃隐私处,  虎牙整齐三十三颗。  辰平心想:“这个混蛋!”  辰平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歌。虽说袈裟吉去年就唱过这歌,但阿铃和辰平去年都不曾听到。今年却明目张胆地指名道姓,把“树墩儿家阿铃”都唱出来了。  辰平飞快地破门进入雨屋家,他见雨屋家的男人在堂屋,便一屁股坐到堂屋的地上,说道:“喂,请你上我家去,去数一下俺家奶奶的牙齿究竟有几颗!”  平素一贯寡言的辰平这回竟噘着嘴闯进屋来,所以气氛十分紧张,雨屋家的男人惊惶失措了。  “喔,不是这么回事哪。我只不过是哼哼你家袈裟吉唱的歌罢了,你说那样的话就不好办了……”  直到这时辰平才知道带头唱起这歌的人是袈裟吉。人家一问,袈裟吉曾经拚命坚持这样的说法:“奶奶的牙齿有三十三颗!”  对方这么一说,辰平才恍然大悟。不过袈裟吉在辰平和阿铃面前却是从未唱过。  辰平默默地从雨屋家逃出来,拣起一根掉在道旁的粗木棍,四处去寻找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的小鬼袈裟吉。  袈裟吉正在池前家的一侧和四五个孩子一起唱歌:  一年一度祭山日,  手巾缠头吃好饭。  杉树丛象篱笆似地拦在眼前,看不见人影,但立刻就能听出,其中混有袈裟吉的歌声。  辰平挥动着木棍喝道;“袈裟!奶奶的牙齿是虎牙吗!你这个混蛋,奶奶对你这样疼爱,可你竟如此放肆,你,你太可恶了!”  辰平腾起身一棍打下去,但袈裟吉一闪身躲了过去,木棍打在身旁的石头上。由于用力过猛,辰平痛得双手发麻。  袈裟吉向前方逃去,满不在乎地朝辰平望望。  辰平朝着袈裟吉那边骂道:“畜生!你别想吃饭!”  村里人经常说这样的话:“你别想吃饭!”“不给你饭吃!”虽说不给饭吃的惩罚也确有其事,但这种话仍属气头上的骂人话。  当晚吃饭的时候,到了全家围在饭桌旁坐下时,袈裟吉从门外进来,和大家一起坐到了饭桌前,他朝辰平扫了一眼,辰平的脸色似乎有点沮丧,先前的愤怒样子已经影踪全无了。  从辰平那方面来说,他实在不愿意当着阿铃的面触及虎牙之歌,他就是不想让阿铃知道那种歌。辰平心里在想,方才的事,袈裟吉不要讲出来才好。  袈裟吉在肚里寻思:为了这虎牙之歌竟发那么大的火!对这点区区小事,竟如此动怒,真有点怪哪,真是这么可恶吗?今后过什么节日的时候,我还要不停地唱!  袈裟吉好胜心颇强。这时他想,就这么办,便神气活现起来。袈裟吉对父亲最近就要续弦一事十分反感。这时,大家已盛好饭开始吃了。说是饭,其实就是用玉米面疙瘩和蔬菜做成的糊糊罢了,与其说是“吃”,倒还不如说“喝”更为妥当。  阿铃在想着别的事情。她预感到,虽然时间早了些,从前村来作填房的媳妇,祭祀日那天也许就会到的。本想她今天会来,但是没有来,那末明天也许要来了。阿铃觉得还是事先通知全家一下为好。  “明天,前村也许要来个妈妈了哪。”阿铃脱口而出,象报告好消息那样向孙子们正式宣布。  “时间还只过去了一个月,不过早一点来的话,奶奶做饭就不用愁了。”辰平高兴地帮着腔。  话音刚落,袈裟吉举手示意说:“等一等”。他摆出要制止辰平这样讲的样子,对着阿铃嚷道:“不要前村来什么妈妈嘛!”接着,他气势汹汹地看着辰平说:“我去娶个媳妇来,不要后娘!”  袈裟吉又转向阿铃说:“做饭嫌麻烦的话,让我媳妇去干好了,别吱声了!”  阿铃大为吃惊。她把手里拿着的一双筷子朝袈裟吉的脸上摔过去,并大声骂道:“混账!你别吃饭!”  十三岁的孙子象是替阿铃助威似地插嘴说:“袈裟哥要娶池前家的阿松哪。”  这话是当着大家的面讲的,他打算叫袈裟吉出出丑。袈裟吉和池前家的阿松相好这件事,做兄弟的一清二楚。  袈裟吉冲着兄弟劈脸就是一巴掌,怒目而视地说:“混蛋!少费话!”  辰平也吃惊不小,不过又能说什么呢!?袈裟吉娶媳妇这种事真是想都不曾想过。这个村子里都是晚婚,二十岁不到的人娶媳妇似乎还不曾有过。但是辰平被袈裟吉明目张胆的反对所压倒。  歌曰;  三十过了也不晚,  增加一人算添俩。  这是一首鼓励晚婚的歌,添俩是指食物会相应地不够了。所以阿铃也好,辰平也好,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给袈裟吉娶媳妇这种事。  潺湲的河水流经村子,途中形成一处水池似的凹塘,塘前有一户人家,人们便称之为池前。池前家有一个名叫阿松的女孩,这情况阿铃也很熟悉。尽管阿铃冲着袈裟吉大骂了一通,但是仔细一想,这无疑是不明事理的恶老太婆的坏作风,顿时气消了不少。阿铃现在才注意到,那个阿松已经长大成人了,袈裟吉也是个大人了。刚才袈裟吉突如其来地说出那样的话,乍一听又惊又气,然而阿铃毕竟想起这么个问题来:自己怎么一点觉察不出来,实在过意不去。  袈裟吉已经从饭桌旁走开了。  第二天就是祭祀日。孩子们吃饱了雪花米,向祭祀场走去。村子中心有一块平坦的场所,这就是祭祀场。虽说是夜晚举行祭祀,但孩子们一早就涌来了,在祭祀场上跳盂兰盆舞。说是跳舞,其实只是两手持杓,边敲击边踏着步子转圈子罢了。与其说是在跳舞,还不如说是在唱歌转圆圈。辰平也到什么人家去串门了,只留下阿铃一个人在家。  中午时分,有一个妇女面朝着阿铃家坐在屋前的树墩儿上,她的旁边放着一只装得满满的布制提囊,看上去象是在等什么人。  阿铃起先也考虑过:坐在那儿的这个妇女,会不会就是从前村来的新媳妇?可是转念一想:要是新媳妇,那就应该进屋来呀。所以没有料到她真是新媳妇。看上去,那妇女好象是因为祭祀而打前村来谁家作客,在这儿歇歇腿的吧。不过布提囊这么鼓鼓囊囊的,又使人觉得她毕竟不同于普通的来客,阿铃忍耐不住,从屋里走出来问道:“我虽然不认识你是谁,但看来你是来祭祀的喽?”  这妇女很亲热地答道:“辰平是住在这里的吧。”  “还真是新媳妇哪!”阿铃心里想,于是问道:“你是由前村来的喽?是叫阿玉吗?”  “嗳,我是阿玉。我们村里也在祭祀,可是大家叫我上这儿来祭祀,我今天就来了。”  阿铃一边拉着阿玉的袖子一边说:“是吗?快,快进屋坐。”  阿铃高兴非凡,张罗这张罗那,摆出了一桌祭祀日的盛宴款待来客。  “来,请吃吧,我这就去叫辰平来。”阿铃说。  “大家告诉我说,与其在家吃饭,还不如上这儿来吃饭好,所以我今天早饭之前就出门了。”阿玉回答。  “喔,请请,你吃吧,不要客气。”  阿铃心想:她何必说这种话,我本以为她昨天会来的,所以应该说早饭什么的已经吃过了,即使她说是吃过早饭来的,我们也还是会立刻款待她的呀。  阿玉边吃边攀谈起来:“大家都说奶奶你为人好,直催我:“早点去,早点去!”  阿铃乐滋滋地望着阿玉,看她吃得很香。  “上次到这里来的人是我的哥哥,他说奶奶是个好人,我也就想早点来了。”阿玉说。  阿铃朝阿玉那边靠了靠,她觉得阿玉为人直率,不是在曲意恭维自己。  “你再早点来就更好了,我本以为你昨天会来的呢!”  阿铃说着又探出身子向前靠靠,但是发觉过分靠近的话,自己的一口好牙就会被对方瞅见,阿铃便用手捂着嘴,把下巴缩了回来,说道:“你怎么在那树墩儿上坐着呀?应该早点进屋,可你……”  阿玉笑了,她回答说:“一个人上门,总有点不好意思哪。哥哥本来说好由他带我来,可是昨天晚上喝多了祭祀日的农家土酒,醉醺醺地、一个劲儿地对我说:“奶奶是个好人,你早点去吧。”  阿铃见自己受到如此称赞,高兴得简直飘飘然起来,她想:眼下来的这个媳妇,比死去的媳妇还好。  “喔,早知道,我就接你去了。”阿铃说。  “您要是真去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背你回来了。”阿玉说。  阿铃心想,这个阿玉大概会打前村背着我爬山越岭来这儿的吧。对于自己没有去迎接阿玉,对于自己疏忽大意没有想到这一点,阿铃感到很后悔。阿铃认为,不用阿玉背,自己也能翻过一座山的,可是阿玉要背自己翻山,对于阿玉的这份孝心,阿铃欢喜得简直要拜谢了。阿铃很想尽早告诉阿玉:一过年就去祭楢山。阿玉的哥哥带消息来时,阿铃对他讲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件事。  阿铃望了一眼阿玉,她看到阿玉用手掌在脊背上来回摩擦,好象是食物噎着了。阿铃转到阿玉身后,她想说:“请慢慢吃。”  这样说行吗?自己会不会被误解为吝啬呢?这么一想,阿铃犹豫了。看来还是说去找辰平,留下阿玉一个人,她就可以慢慢吃了。阿铃这么一想,便一面替阿玉摩挲脊背,一面从身后对阿玉说:“一过新年,我就要进山去了哪。”  此话出口后,阿铃摩挲着的手掌停下不动了。阿玉沉默了一会儿说:“喔,哥哥也对我说起过这事,不过他是说还不那么着急呀。”  “不,那怎么行。只有早点去才会得到山神的赐福。”  阿铃心里还有一件事想马上告诉阿玉。阿铃把饭桌中间的盘子放到阿玉面前,那是盛得满满的一盘炖鳟鱼。阿铃觉得应该把这鳟鱼的事告诉阿玉。  “这鳟鱼哪,都是我捉来的。”阿铃说。  鳟鱼素有河鱼中的皎皎者之称,鳟鱼干是山里的名贵莱肴。阿玉听阿铃这么说,脸上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  “啊?奶奶能捕捉鳟鱼?”  “嗯。辰平也好,袈裟吉也好,简直不会捉鳟鱼,全村也没有人能比得上我。”  阿铃很想在进山前把自己这手捉鳟鱼的绝招传授给阿玉。  阿铃目光炯炯地说:“我呀,知道哪儿有鳟鱼,日后我来教你,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夜里去捉鳟鱼,把手往洞里一探,准能捉住。你对谁也不要说哪。”  阿铃将盛鳟鱼的盘子放到阿玉跟前,并说:“这菜你都吃了吧,你吃呀,鳟鱼干我们还多的是哪。”  接着,阿铃站了起来,她对阿玉说:“我去叫辰平来,你慢慢吃。”  阿铃说过这话后便从后门走出去,然后走进一间堆房。阿铃听得称赞自己是个好人,心里十分高兴,于是她使出浑身的勇气,拿出吃奶的力气,闭上眼睛把牙齿对准石臼的棱角,铿地狠命撞上去,只觉得嘴巴象是不复存在似地麻木了,口中产生一股热呼呼的甜味,牙齿仿佛在嘴里滚动,血从嘴里溢出来,阿铃用手捂住嘴,走到潺湲的河边去漱口。两颗牙齿从嘴中掉出来。  “怎么?只有两颗!”  阿铃大失所望。可是上面的两颗门牙缺了,口中显得空荡荡的,阿铃又觉得成绩不错。这时候袈裟吉喝了不少雪花米做的农家土酒,完全醉了。他在祭祀场唱起了虎牙之歌。阿铃撞掉了牙齿,口中的什么地方也受了伤,嘴里直冒甜味,鲜血好象向外涌似地从口中流出来。  ——止住,止住!  阿铃一边这么想一边用手捧起河水漱口。血怎么也止不住。尽管如此,门牙撞掉了两颗实在太好了,阿铃想到这一点就高兴起来了,她想,由于平时用火石敲打过,所以牙齿顺利地掉了下来,可见用火石敲打并不是徒劳无益的事。阿铃把脸探到河面,漱漱嘴吐掉,吐了又漱,血总算不再往外流,阿铃只感到口中有点火辣辣地刺痛,但她根本不想理会这么点小事了。阿铃想让阿玉瞧瞧自己缺牙漏齿的样子,便又返回屋里来。阿玉还在大嚼。阿铃坐到阿玉跟前说:“慢一点,使劲多吃些,我马上去叫辰平来。”  接着阿铃又说:“我已到了进山的年纪,牙齿不济事了。”  阿铃用上牙咬着下唇凑上前去,好象在说:你就看看我的上牙吧。阿铃感到一切都处理得不错,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她说去找辰平,其实也是为了让村里的人们见识见识自己的缺牙。迈出家门向祭祀场走去时,她感到很光彩。  袈裟吉正在祭祀场领头唱着阿铃的虎牙之歌,可是就在这时候阿铃张着嘴出现,而且止住的血又开始向外冒了。阿铃并没有听到什么歌声,她寻找辰平是很好的借口,目的是想不露声色地让人们看看自己的缺牙,她全神贯注地在考虑这事,所以一点没听到什么歌。  聚集在祭祀场的大人和小孩一见阿铃的嘴巴,都哇的一声逃开了。阿铃一见大家的脸色,便又闭上嘴,用上牙咬住下唇,光把上牙露给大家看,这还不算,她那向前探出的下巴上血流不止,这使阿铃的面孔变得很可怕。阿铃看到大家见了自己都逃开了,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哈哈哈!”她讨好似地笑了。  由于撞掉了牙,阿铃得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祭祀完后,阿铃仍然是大家谈论的中心。  “树墩儿家的鬼老太婆。”  人们背后这么叫阿铃,不知不觉中,小孩子们真的把阿铃看作鬼老太婆了。  “一旦被她咬住,绝不会松口的哪!”  “要被她咬死的哪!”  这样一些流言蜚语此起彼伏,甚至还被利用来吓唬啼哭的孩子:“我要把你带到阿铃家去了哪!”  孩子听见后便会止住不哭。傍晚,也有的孩子在路上一遇上阿铃便“哇”地哭起来逃走了。阿铃知道那首歌的事了,她也很清楚自己被叫作鬼老太婆的事了。  楢山祭祀日一过,落叶就在风中飞舞了。有的日子冷得和冬天一个样。新媳妇嫁过来后,辰平心不在焉的样子依然如故。  阿玉过门一个月不到,又来了一个女子。那天,池前家的阿松坐在树墩儿上,吃午饭时,她也坐到阿铃一家的饭桌前吃午饭了。阿松吃饭的样子显得非常快活,脸上露出一副这是人生乐事的神情,仿佛对吃感到无上的喜悦。所以她吃得很香,挨着袈裟吉的身旁一声不响地大嚼。晚饭时,两人又并排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两人还要调笑,阿松不时用筷子去戳戳袈裟吉的脸蛋。阿铃和辰平夫妇都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阿铃觉得自己没想到袈裟吉已长大成人,很不好意思。晚上,阿松钻进了袈裟吉的被窝。吃中饭的时候,阿铃曾朝阿松的肚子瞪过一眼,那肚子已不同寻常,看得出已怀孕五个多月。只有阿铃一个人在担忧:难道过年时候就分娩?早一点的话,也许就在今年分娩。阿松要是生下孩子,阿铃就有了小老鼠——四世同堂了。  第二天,阿松一吃完早饭就坐到树墩儿上去了。只有到午饭时才进屋来,吃完午饭后又去树墩儿上坐下。到了黄昏,阿玉吩咐:“阿松,帮我给灶里烧烧火。”  阿松对烧火是外行,屋里顿时烟雾腾腾,小女孩竟被烟熏得哭起来。阿玉和阿铃也都逃出屋站在树墩儿前。连烧火的阿松也揉着眼睛逃了出来,屋里全是烟。  “她那个方面是个大人了,但是烧火还只顶半个人。”阿玉说着笑了。  阿铃忍受着烟熏,走到灶前泼水将火弄灭,然后重新烧火,火立即熊熊地燃起来了。阿铃把阿松没有点燃的那根泼了水的柴禾抛到一边,说:“怎么把这种东西、把这种榉本塞进灶里呀?阿松,烧这东西不行的哪,俗话说,烧榉木三年就要把眼睛弄坏。”  接着,阿铃又小声嘟囔道:“象我这样上了岁数的人,眼睛坏了倒也不在乎,不过你们的眼睛要是出了毛病可不好办哪。”  “阿松不会烧火,那末就去带孩子吧。”阿玉说着就让阿松背上了最小的女孩子。小女孩让烟熏得哭声还没停下,阿松背着小女孩,用劲摇晃两肩,嘴里还哼起歌来:  六根、六根、六根噢。  阿铃和阿玉都惊呆了,因为这歌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唱,是陪同去祭楢山或照看孩子时唱的。不过照看孩子的时候唱起“六根、六根”,就被称作“摇聋子”或“摇小鬼”。  六根、六根、六根噢,  看孩子真不轻松,  肩上沉重背上哭,  啊,六根,六根、六根噢。  阿松这么唱着。她每唱一声“六根”就晃一下肩,她用劲摇晃,是想让哭泣声停下来。她大声高唱,是想盖过哭泣声,消除哭泣声。摇晃者激烈地摆动双肩,目的是要让脊背上的孩子没法张口哭泣,所以与其说是摇着哄孩子,倒不如说是在虐待孩子,那种摇法,等于把孩子从右肩咚地甩到左肩。被“摇聋子”的人,有祭楢山去的时候缺乏修养的人,也有不愿去祭楢山而哭泣的不幸者,逢到这种情况,陪同去的人就唱这首歌。阿松不知此中情由,所以一个劲儿地唱“六根、六根”。其实这歌下面的原来唱法应该是反复唱两次“六根清净”,意思是说:澄净身心,消除罪孽。本来,盂兰盆舞和“摇聋子”之歌的曲调是不同的,然而也可以用同一曲调唱,都是楢山地方的歌。  阿松边摇边唱,脊背上驮着的孩子象着了火似地越哭越厉害,阿松也就一边更使劲地摇晃着,一边唱起下面这首  六根、六根、六根噢,  嚎吧,两耳冻住我听不见,  给你这傻瓜好东西。  啊,六根、六粗、六根噢。  “嚎吧”是说:哭吧,拼命地哭吧,会有好东西给你这傻孩子的!在“摇聋子”里,所谓送给好东西,就是指用手拧背上的孩子。歌词的意思是说:怎么哭我都不怕,我的耳朵被冻住了,什么也听不见。  阿铃都这么太岁数了,但她背孩子时从来也没唱过“摇聋子”。阿松昨天刚到这个家里来,今天就唱起这种歌,可见她真是个毫无情义的女人。所以阿钟和阿玉都惊呆了。  背上的孩子越哭越厉害,阿玉于心不忍,跑过去抱孩子,可是象着了火似的哭声并没停止。“难道是……”阿玉这么一转念,便把孩子抱到阿铃面前,揭开裤子一看,屁股上有四处被手拧过而留下了青痣般的痕迹。阿钟和阿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惊讶极了。  阿松过门来之后,袈裟吉变得老实了,也不对阿铃说无礼的话了,说话时的措词都发生了变化。  吃饭的时候,他常常这么说:“奶奶,您什么时候进山去呀?”  “一过了年马上就去呗。”阿铃看到袈裟吉几次三番老问,便苦笑笑回答。  袈裟吉听了阿铃的回答,马上接口说:“还是早去为妙,早一点好。”  每逢这种时候,阿玉使用一种与袈裟吉相同的腔调乐不可支地说:“还是迟去为妙,迟一点好。”  阿玉这话也是紧接袈裟吉的话立即说出口来的,就同袈裟吉接阿铃的话一样快,因此显得很有趣,连阿铃听了也跟着一起笑了。  家中添了两个女人后,阿铃就闲得无聊了,她本是个刚强、不甘落人后的勤劳妇女,她很不满意无所事事的状况,感到很寂寞。阿松有时也想帮点忙,阿铃有时也闲得难受。不过阿铃尚怀有一个去祭楢山的目标,阿铃心中一直在盘算着那一天的到来。她觉得,尽管自己被人唤作鬼老太婆,但到了进山去的时候,“钱屋”家的阿又这一类人就不能与自己同日而语了;自己进山去的时候,酒宴的盛况将可同祭祀日相媲美。雪花米、香蕈、鳟鱼干等吃的东西,都特意作了准备,足以使全家吃个饱。请乡亲们吃的用雪花米做的农家土酒也稀释好预备下了,眼下大概还没有人发觉,自己已经积聚了一斗左右。在自己进山后的第二天,家里的人一定会争着吃得津津有味呢。后时,他们大概会非常吃惊:“奶奶竟准备了这么多……”而自己这时正往山上去,以虔诚的心情坐在新席子上。  阿铃就这样一心想着祭楢山的事儿。  刮了一天的大风,夜里也未间歇,天快亮时,突然响起了那种不寻常的吆喝声:“去向楢山神谢罪!”  村里的人们随着这吆喝声从各处涌来。阿铃一听见这声响,敏捷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门,虽说上了岁数,也去抓了根木棒在手。阿玉从旁边的屋子出来,在背上绑也似地背着那最小的孩子,手中已经握了根粗木棒。  阿铃喝道:“在哪儿?”  阿玉象是无暇顾及似的,什么也不回答,铁青着脸奔了过去。这时,家里的其他人早巳闻声而动,不知去向了。  小偷是雨屋家的男人,他溜进隔壁的烧松家去偷了一草袋豆子,正要逃走时被烧松一家围住揍了一顿。  在村里,偷粮食是最可恨的,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要被拉着“去向楢山神谢罪!”小偷家里的粮食要被抄出来由大家瓜分。谁想分到一份,就一定要作好战斗准备赶去,否则就无权获得。考虑到贼人一旦抵抗就非得战斗一番,所以得早一点赶去。既然打算战斗就要及早赶到,所以就一定要赤着双脚快跑。如果是穿上鞋去,他本人也要被围起来挨揍,赶去的人都是拚着命去的。因为这种夺取粮食的事情实在非同小可,它已经深深地刻在大家的脑海里了。  雨屋家的男人狼狈不堪,腰腿都不听使唤了。他被烧松家逮住后,拥着架往祭祀场。“雨屋”一家也必须坐在一旁,他们只好哇哇哇地哭着,毫无办法。接着就是抄家,一些有气力的男人在雨屋家翻箱倒柜,凡是可以吃的东西全被扔到门外。看到扔出来的东西,大家都目瞪口呆了,从走廊里找出来的山芋越积越多,竟堆成了一坪左右的小山。雨屋一家的山芋不可能有这么多收成。这是因为山芋必须用埋芋种的办法去种,芋种可用来充饥,冬天一过,谁家的芋种都所剩无几了,哪一家的山芋似乎都不足以越冬。再说谁家种多少山芋,村里的人心里都有一本帐,无人不晓,“雨屋”家种的山芋不会超过这数量的十分之一。眼下这一堆山芋,肯定是收获前从别人家的山芋地里挖来的。  雨屋家接连两代向楢山神谢罪。上一代的时候,说是去山里挖山芋藤充饥过冬,可是当时就传说:他们能顺利地度过冬天,也许是事先把食物隐藏在山里的什么地方了。  雨屋家有十二口人。村里的人互相小声交谈着:“雨屋家好几代都是做贼的,如果不根除这个祸根,睡觉都不得太平。”  那天整整一天,全村都没有干活,人们兴奋得没法控制自己。  阿铃一家人都呆呆地坐在家里,辰平伸长了腿,两手抱着脑袋,他在想:今年我们家过得了冬吗?  雨屋家发生的事并不只是他人的事,辰平家也切实面临着类似的问题,雨屋事件已把这个问题提到眼前来了:粮食不足,当然,不能去干偷盗的勾当,雨屋一家是十二口人,辰平一家是八口,但是辰平家胃口大的人多,论困难当与雨屋家不相上下。  阿铃坐在辰平的旁边,也在操心过冬的事。虽说为过冬而烦恼是每年的常事,但今年人口多了,加上孩子也长大了,和往年相比,今年更糟糕。再说阿松又是特别的难弄。阿铃觉得阿松一定属于这种情况:“她不是来给袈裟吉作媳妇的,看她那种吃饭的样子,好象是饭量过大而被娘家赶出来的。”  阿松虽是女流,但食量颇大。而且全然不注意粮食够不够,有一次煮豆子的时候,阿松说:“据说在煮豆子的时候吃豆子,豆子会越吃越多。”  她说着就大嚼起来。这时阿铃和阿玉见了都十分担心,那句话的意思本是指豆子要大量地掺水煮,越煮越多。这次辰平也挖苦地说:“阿松,假如越吃越多的话,不吃不是就没有了吗?”  阿松根本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喔,是真的?”  于是辰平叫道:“袈裟吉!给我揍阿松的嘴巴!”  阿松听到这话便停下嘴不吃豆子了。  辰平和阿铃都在考虑过冬的事,阿玉也同样在想这件事。  “我们家里呀,吃东西是有点胡来。一定得想想办法,按照定量吃。”袈裟吉接着眉飞色舞地说道,“今天我是立了大功的。”  实际上袈裟吉今天早晨是出了大力,闹起来的时候,他是全家第一个奔赴现场的人,还是抄家的人员之一,所以山芋也多分到了一些。  阿松也坐在那里,挺着个大肚子,活象只大蛤蟆,但今天的神色也是紧张的。  阿玉象想起了什么似地去堆杂物的库房抱来了一只石臼,开始磨豆子。随着石臼咕噜咕噜的转动声,黄色豆粉从石臼的四周向下掉。见到这番情景,袈裟吉唱道:  吃豆要用冷水镇,  瞎眼爸爸看不见。  “用冷水镇”就是先在水里泡。歌词是说:吃豆子时,由于吃炒豆或生豆会发山咯噔咯噔的声音,瞎眼的父亲就会知道有人在吃豆子。所以豆子泡在水里变软之后,想吃的话就可以瞒着别人,独自偷吃。“瞎眼爸爸”不一定是指父亲眼瞎,它的意思是说:上了岁数的人目力不济,年轻人又容易肚子饿,所以叫他们瞒过老年人,暗中多吃一点。  “真干得出!”钱屋家的儿子一边嚷着一边走进来。  “真干得出”就是指干了伤天害理的大坏事。雨屋家的男人干出大逆不道的事使他感到惊讶。  “瞧!那山芋净是小个儿的呀!”钱屋家的儿子说。  很明显,山芋是直接从地里偷挖出来的。  “我们种下的山芋,只能收得可怜的一点几了,都被偷挖了嘛。所以现在不能说是分给我们的,而是物归原主!被挖掉的要多得多呢!”钱屋家的儿子喊道。  辰平也是这样想的。无论哪一家,都认为白己家里分得的数量根本不及被偷挖去的数量多。  钱屋家的儿子又嚷道:“这个仇恨一定要报的!喂,到了晚上,雨屋家的那些家伙准要来做贼!快,必须想办法对付,不能高枕无忧呀!一定要趁早铲除祸根。”  辰乎说道:“铲除祸根?足足有十二个人呢。”  袈裟吉立即接口,开玩笑似地说:“真傻!挖个大洞,把他们都埋了,不就……”  阿玉停下转石磨的手,也开玩笑地说道:“不行啊,那么多人聚在一块儿,能埋到哪儿去呢?”  钱屋家的儿子答道:“不是开玩笑呀!无论谁家,现在都停下了活儿在想主意哪!”  钱屋家的儿子生气似地冒出这话后就向外走,这时,门外传来呱呱呱的乌鸦叫声。  “听,也许是因为你光讲这种不吉利的话,乌鸦才叫了。”阿铃这么一说,钱屋家的儿子立刻回过头来,边说着:“今天晚上,也许要有葬礼了。”边出去了。  后山有本村的一块坟地。即使在这种食物不足的穷山村里,一旦年轻人去世举行葬礼的时候,也要供饭,而乌鸦立刻就把这上供的饭吃了,所以传说乌鸦是喜欢有葬礼的。于是相传乌鸦具有一种灵感,它预知葬礼即将举行时便会高兴得叫起来。因此说乌鸦一叫,人们就联想到这是死人的前兆。钱屋家的儿子回去之后,大家都一声不响。一想到村里人白天杀气腾腾的样子,也许从今夜开始雨屋家的人就会一个一个地减少下去,大家不由得毛骨悚然。这时,连阿玉推着的石磨也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咕噜咕噜声。  躺着休息的辰平突然说道:“奶奶,明年要进山去了哪!”  阿铃听见这话才松了口气。她知道辰平总算是同意了,便放下心来。  阿铃马上答道:“我前村的老奶奶也是进了山的,先前,我婆婆也进了山,我当然非进山不可。”  阿玉停下推石磨的手说:“没关系,‘小老鼠’养下来,由我抱到后山深谷里去丢了,奶奶您不会象榧树家那样被编成歌子来唱的,你放心好了。”  袈裟吉一听,不服气地说:“真傻,由我去丢了,不就行了吗?’  “不就行了吗”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问题”。  接着,袈裟吉对阿松说:“喏,我说我去丢掉算了。”  阿松立即表示:“啊!那就真的拜托你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朝阿松的大肚子望望。  阿玉的石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震得远处仿佛有雷在轰鸣一样。袈裟吉看到大家又默不作声了,便大声唱起歌来。他撩起后衣襟盘腿而坐,袖子一直卷到肩头,嘴里唱道:  爸爸你来看,枯树长新技,  背着驮物架,快到山里去。  近来袈裟吉对歌曲的曲调掌握得很出色。阿铃也感到袈裟吉唱出的曲子确实动听。不过今天袈裟吉唱的却是一曲信口开河的小调,很久以前就流行了。他唱着唱着就乱了套,阿铃感到不象话。  “袈裟!没有这种歌!是‘山上起了火,枯树长新技’!”阿铃教袈裟吉。  “啊,钱屋家的小子是这么唱的嘛。”  “笨蛋!据说很久以前,山上发生了火灾,当时大家都向山上赶去,于是就有了这首歌。辰平,”阿铃说着望望辰平。  辰平仰脸朝天躺着,额上搭着一块抹布,一直盖到眼边。  阿铃用眼角瞄了瞄辰平,她忽然感到辰平很可怜——安排过冬是一桩苦差事,陪同去祭稍山也很棘手。刚才辰平对阿铃说“明年要进山去了哪!”其实他在此以前早就记挂着这事了。阿铃这么一想,觉得辰平真是可怜。  阿铃向辰平身旁靠了靠,轻轻地掀去抹布,只见辰平的两眼在闪闪发亮,阿铃立即缩了缩并朝后退退。不过她一转念:“两眼闪闪发亮,难道是流眼泪不成?这样懦弱无用该怎么办才好!”  阿铃斜着眼睛盯着辰平的两眼,心想:趁我还活在世上,让我好好看看他吧。  石磨声停止了,阿玉奔了出去,到前面河边去擦脸。先前,阿玉也曾停下磨子去擦过脸。  阿铃想:这家伙也真的哭了?够戗!竟这么没有用。辰平也应该坚强一点,都这么懦弱,怎么办是好!  袈裟吉又唱起来了:  山上起了火,枯树长新枝,  背着驮物架,快到山里去。  这次是正确无误的唱法。旋律确实动人,“枯树长新枝”是以朝山颂佛歌的曲调唱出来的,如诉如泣,宛如浪花小调的节奏。  一俟“快到山里去”唱完,阿铃就大声喝起采来:“哟!好!”  第三天夜里,已经很晚了,一群人踩着杂沓的步子经过阿铃家的门前,向后山走去。翌日,雨屋一家人已离村而去的消息传遍了全村。  “再也不谈雨屋家的事了。”村里达成这样的协议。从此谁也不再提到雨屋。  一进入十二月份,就是严冬季节。由于平常用的是阴历,所以月半的时候就进入最冷的阶段。  孩子们吵吵闹闹地说:“雪姑娘跳起舞来了。”  这时,阿铃便使劲嚷道:“我进山去的时候,一定要下雪的!”  “雪姑娘跳舞”是指一种白色的小虫在空中飞舞。相传这种白色小虫一飞舞,就是天降大雪的先兆。  阿松即将临盆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她平时的举动和气喘的样子都十分显眼。  再有四天就要过年了,这天,阿铃一早就等着辰平起床,然后和辰平一起到门外,对辰平耳语说:“今天晚上,你去把进过山的人们叫来,得告诉大家了。”  阿铃决定明天去祭楢山,所以打算在今晚请客,想把进过山的人们邀来,请他们喝饯别酒。  “还早着昵!过了年上山就是了。”  辰平听阿铃说明天就上山,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本来是打算过了年去的。  阿铃说:“傻瓜!即使稍许早了一点,可还是早一点好!否则,‘小老鼠’养下来的话……”  辰平打不起精神来,所以也没有答话。阿铃又说道:“快点去对大家说呀!大家进了山,家里就没有人了!”  这种口气具有使辰平绝对服从的力量。阿铃象是从后面追着辰平似地说道:“听见了没有,一定要请来哪,明天我这个人得进山啦。”  这天晚上,邀来的人们汇集一堂。进山去的前夜,摆下了饯别酒席,受到招待的只限于进过山的人。这些人一边狂饮一边陈说进山的注意事项,这虽是一种说明性质的指点,其实也是一种起誓。在陈说上也自有一套礼节,得一个一个地挨次发言。来聚会的有七个男人和一个妇女。这妇女去年以陪同者身份进过山,但是找妇女当陪同者进山毕竟是罕见的,有些人家实在没有陪同者,只好央求别人陪同进山,而陪同的大都是男的。请来出席饯别酒会的八个人,也以进山年份的早晚分先后,进山时间最早者资格为最老,具有首先发言的权力,这人就象是头目,当了大家的召集人,饮酒也得由他领头。一切都按进山年份这样一个次序来排定。这天晚上资格最老的是“急性子阿照”,其实阿照性子并不急,他今年五十来岁,为人稳重。不过阿照上几代的前辈里有一个急性子的人,所以至今仍沿用这个称呼,它已经不是一种绰号,而成了家号性质的标志了。  虽说是在自己家中请客,但阿铃和辰平却坐在正面上座,客人们倒是在对面的下座并排坐着奉陪。在阿铃和辰平的面前放着一只大酒坛,坛里盛有将近一斗的雪花米酿的自产农家土酒,这是阿铃早就为今晚准备好的。  阿照面对阿铃和辰平,重新施礼表示谢意,接着,其他几位来客也一起低头致意。  阿照对辰平说:“祭楢山是要陪伴的,你要辛苦啦。”  阿铃和辰平在宴席上得闷声不响。  阿照说过这句话后,捧起酒坛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个够。然后传给下一个人,这第二个人也喝了一通,然后顺次往下传,一圈转下来,酒坛又拿到阿照面前。  阿照用念书似的语气对阿铃说:“进楢山的规则一定要遵守呀,一条是进山后不能讲话。”  阿照说完,又将酒坛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喝过后传给下一个人。  阿铃和辰平都了解今晚客人们要作些什么指点,平时都听过,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习惯上都是这么再听一遍的,这也有面对诸位来客起誓的意思;所以只有洗耳恭听了。  酒坛又转过了一圈,放到阿照下首的那个人面前,他用一种与阿照同样的语气念道:“进楢山的规则一定要遵守呀,一条是离家时别让任何人看见。”  他说完,便将酒坛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一通。酒坛转了一圈后放到了第三个人面前。这第三个人也用同阿照一样的语气念道:“进楢山的规则一定要遵守呀,一条是从山上往回返时千万别回头。”  他说完,也将酒坛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一通。酒坛转了一圈后放到了第四个人面前。其实到第三个人已经交代完了,这第四个人便把进楢山的走法说了一遍:“进楢山的道得这样走:绕过后山的山脚,从第二座山的枸橘树下通过,转过山麓登上第三座山,这时可以看到一个池塘,绕池三圈再由石阶朝第四座山攀登,攀上山顶后,楢山就在山谷的正前方。然后以山谷为右侧、以第二座山为左侧继续前进。围着这山谷转一圈大约有两里半的路程,途中有一处地方出现七个曲折,名叫七谷。越过七谷就进入登楢山的道了,这楢山的道路似道非道,可从楢树间一直往上攀登,山神已在等你们光临呢。”  他说完后,酒坛往下传过去,指点的话到此为止。指点结束,所有的人都不许说话。所以说,除了上面四个人讲过一番指点的话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吭声。按下来大家默默无言地递着酒坛把酒喝完,要是谁喝得实在喝不下了,他便一声不响地离席而去。阿照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大家都离席回去后,阿照也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向辰平招了招手,然后一起走出门外。他小声地对辰平说:  “喂,要是不愿意就别登到楢山啦,可以在七谷这个地方往回返。”  阿照这么说着,虽然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还是朝四周围探视了一下,完全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怎么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来?”  辰平这么想着,不过阿铃既然那么一心一意地要去,这种愚蠢的事便与自己无涉,辰平也就不怎么介意了。阿照紧接着说道:“喂,按说这是要背地里瞒着人对你说的,所以讲过就算了!”  阿照这么说着便回家去了。  客人都走了之后,阿铃和辰平也都上床就寝了。可是明天晚上就要进山,所以阿铃一点睡意也没有。  夜阑人静,大概在丑时三刻的时候,阿铃听得门外有人在哭泣。  哇哇哇的哭声是一个男子发出来的。这哭声渐渐靠近,来到阿铃家的门前,但这时那哭声仿佛消失了,却传来了“摇聋子”的歌声:  六根、六根、六根噢,  陪伴人似轻松并不轻松,  负担沉来肩上重。  啊,六根清净,六根清净。  阿铃在床上抬起头来仔细倾听,她听出了先前的声音就是钱屋家阿又的哭声,不由得骂了一句:“混帐东西!”  过了一会几,好象有脚步声过来了,接着阿铃家的门上响起了嘎吱嘎吱用手指扒门的声音。  阿铃起身,来到廊檐下,打开了嘎吱嘎吱作响的门。门外月光明亮,只见阿又遮住脸全身颤抖着蹲在那里。  这时,一个男子吧嗒吧嗒飞跑过来,他是阿又的儿子。这小子手里拿着一根粗绳站在阿又面前怒目面视。  阿铃嚷道:“辰平,辰平!”  辰平好象也没睡着,闻声立刻赶出来,和钱屋家的小子打了个照面。辰平看见对方手里拿着根粗绳,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咬断绳子逃跑了。”他余怒未息似地瞪着阿又。  “混账!”辰平骂道,他对钱尾家的儿子这么冒失感到吃惊。  阿铃呆呆地望着阿又骂了一句:“混帐东西!”  从前有一首这样的歌:  “摇聋子”,拚命摇,  绳子新,缘分绝。  可是象现在这种拚命摇、咬断绳子之类的做法,已经比歌词所说有过之无不及了。阿铃这么想着,便责骂似地对阿又说:“阿又,你象‘摇聋子’那样干是不应该的,在活着的时候就和山神、和儿子断绝了缘分,那可不好办哪。”  阿铃用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想法,很亲切地开导阿又。  “今天晚上就到这儿为止吧。”辰平说着,背起阿又,一直送到钱屋家。  第二天夜里,阿铃用叱责的口气激励着优柔寡断的辰平,登上了去祭楢山的道路。阿铃夜里已把明天大家吃的雪花米淘好,香蕈和鳟鱼的事也详细地教给阿玉了。阿铃瞅瞅家中的人都睡熟了,便轻轻地打开后面廊檐下的门。然后伏在辰平背着的背板上。那天夜里没有什么风,但特别寒冷,天空阴沉,一点月亮光没有,辰平象个瞎子似地挪着步子朝着一片漆黑的道路走去。阿铃和辰平出门后,阿玉从被窝里爬起来,推开门走出屋外,她手扶树墩儿,两眼望着黑沉沉夜空,在那儿送行。  辰平绕过后山山脚,来到枸橘树下,枸橘树伞状的树枝长得很密,从树下通过就仿佛进入谁家的屋里似地,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这以前的道路,辰平都曾走过。他也听说过,从这里开始,不是去祭楢山就不能进去。平时,不能从枸橘树下通过,而是从左右两侧绕道走,今天得一直朝前通过。转过第二座山的山麓,绕过第三座山的山脚,出现了池塘。天色微微发白,等到绕过池塘以后,天已经相当亮了。石阶有三级,以后全是陡坡。辰平向第四座山上登去,这座山相当高,越走到山顶,路越险恶。  到达顶峰后,辰平纵目望去,只见对面的楢山翘首以盼地耸立在眼前。这两座山之间隔有一条让人感到仿佛掉进地狱似的山谷,进楢山去的话,得从顶峰往下走走,然后顺着一条象是两山的分界线似的道路前进。道路的右面是绝壁,左面是悬崖,山谷的四周围有四座山,进入这深谷仿佛坠入了十八层地狱,所以辰平只能一步步地踩稳了脚步向前走。绕过这山谷,按说是有两里半的路程,可是辰平知道,随着向楢山靠近,就只能—步一步地往前了。从楢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开始,辰平就觉得自己仿佛已成了楢山神的仆人,并在按山神的命令向前走,辰平就这样走到了七谷。抬眼望去,楢山稳坐在眼前。越过七谷,展平按照指点所说——从这往后,楢山的道路似道非道——继续不停地向上攀登。山上的树木全是楢树,辰平想,终于到达楢山了,所以决心不再开口讲话。阿铃从离家以来始终缄默无言,辰平边走边和阿铃讲话,她也一声不吭。攀着,攀着,只见一路上全是楢树。最后终于来到了山顶似的地方。眼面前有一块大石头,辰平刚走过这块大石头,发现石头背后有一个人。辰平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几步。那个靠在石头背后蜷缩着身子的人已经死了,这死人握着两手,仿佛在合十。辰平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阿铃从辰平背上伸出手向前摆动,打着向前走的手势。辰平继续朝前走,又看到一块石头,石头背后有一具白骨,两条腿虽然齐全,头颅却颠倒着滚在一旁,只有肋骨象先前那具尸体一样靠在岩石上,两条手离得远远的,一边一条地滚落在远处,七零八落的样子好似有人恶作剧似地放成的。阿铃伸出手向前摆动。有岩石的地方准有尸骸,继续向前走去,树根下也出现了尸骸,还有一具跟活人差不多的新尸体。看到这情景,辰平大吃一惊又停下了——跟前的死人在动弹,仔细瞧他的脸,毕竟不是活人。然而辰平想:这死人刚才确实动弹过,所以双腿有点僵硬了。这时,那死人又动了一下——死人的胸部在动。原来是死人身上的乌鸦在动,因为死人身穿黑色的衣服,乌鸦落在身上一时看不出来。辰平啪啪地用脚蹬蹬地.但乌鸦并未逃开。辰平经过尸体旁边向前走,乌鸦这才飞起来,慢吞吞地展翅腾起,那种不慌不忙的样子简直令人感到可恨。辰平下意识地回头朝尸体望望,只见死人的胸口还落着一只乌鸦,辰平刚闪过一个念头:“会有两只吗?”就看到另一只乌鸦的脑袋在死人胸口底下晃动。辰平这才明白,死人虽然伸直了腿,但乌鸦吃空子尸体的肚子筑了窠!也许尸体的肚子里还有乌鸦呢!这么一想,辰平感到又恨又怕。这里虽然象是山顶了,但道路还在往上延伸。越走乌鸦就越多,辰平每走一步,周围就有乌鸦晃动着身子踱几步,枯叶上简直象是有人走过似地发着嚓嚓的脚步声——乌鸦走了过去。  “这山乌鸦真多哪!”  这为数众多的乌鸦使辰平感到吃惊,这些乌鸦简直不象鸟——乌鸦的眼神象黑猫,动作迟钝,令人恶心。从这里起,东倒西歪的尸骸也越来越多。再稍稍向上走一点,有一处光秃秃的所在,这秃山似的地方尽是岩石,周围白骨遍地,仿佛下过雪似地一片白色。辰平目不斜视地看着脚底下走路,他想避免踩着白骨,两眼睁得老大,差一点没摔倒在地。辰平想:“在这些白骨堆中,肯定有一些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是认识的。”忽然,辰平发现一只木头的碗滚落在一边,他发呆似地停下来看着这只木碗。  辰平无限感触地叹道:“想得这么周到!”  这就是说,到这里来的人里面也有拿着木碗来的,以前到这里来的人当中也有如此用心良苦的人!想到这里,辰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什么也没有带来,心里感到很遗憾。乌鸦在岩石上骨碌骨碌转动着眼睛,辰平拣起小石头噗地向乌鸦掷去,乌鸦啪的一声腾身而起,周围的乌鸦也一起飞了起来。  “看乌鸦如此逃跑,它们大概是不会啄活人的。”  明白了这一点,辰平也就放心些了。路还在向上斜,继续往上走去,有一块岩石背面没有尸骸。这时,阿铃拍拍辰平的肩,来回挪动着双脚,她在催促辰平把她从背板上放下来。辰平放下背板,阿铃从板上下来,她把放在腰间的席子铺在岩石背后,然后又想把系在腰上的包袱挂到辰平的背板上。辰平瞪着眼睛好象在生气似地拿下包袱放到席子上。阿铃从包袱中取出一只雪花米做的饭团放在席子上,然后又想将包袱拴到背板上去。辰平象是要夺取背板似地抢上前去又把包袱放到席子上。  阿铃在席子上岿然而立,双手握着放在胸前,她将两肘左右叉开,两眼直视着地下,紧闭着嘴一动不动,身上的衣带已由绳子代替。辰平一动不动地望着阿铃的脸,只觉得阿铃的脸色和在家时完全不同了,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死人的面相。  阿铃伸出手来握了握辰平的手,然后让辰平的身体转向刚刚上山来的方向。辰平只感到浑身发热,好象走进澡堂一样,汗涔涔地全身都湿透了,热气从头上直向外冒。  阿铃用手紧握着辰平的手,然后向辰平的背上使劲推了一下。  辰平起步走了,他遵循着不准回头看的誓言走了。  才走出十来步远,辰平朝上颠颠背上没有阿铃伏着的背板,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向下掉。他象喝醉了酒似地跌跌撞撞住山下走。走了没多远,辰平就被尸骸绊了一跤,他手触到了尸骸的脸部,这具横倒在地的尸骸,肉已经脱落,灰色的骨头也露出来了,辰平爬起来朝死人的脸上看了看,只见一根绳子勒在死者细细的颈脖里。辰平看到这个情况,垂下头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可没有这样的勇气哪。”于是他继续往下走。下到楢山的山腰时,辰平觉得眼前一片白色,他停下脚步仔细一瞧,原来是白色的粉末在楢树之间飞舞。  雪!辰平放声大喊:“啊!”  辰平凝视着白雪,雪花纷飞,一味地向下落,并且越来越密。往常,阿铃曾神气地说过:“我进山的时候哪,准会下雪的。”现在真被她说着了。辰平猛然回过身来,又向山上攀去。必须要按山规办事的誓言,现在也不再具有约束力了。辰平想,得赶快把下雪的消息通知阿铃去!与其说是为了去通知,倒不如说辰平更想和阿铃互相叫嚷:“下雪了!”辰平觉得至少得叫出一句话来:“真的下雪了哪!”他象猿猴一样,由禁止通行的山路向上攀登。  辰平到达阿铃所在的那块岩石前时,雪已经把地面都埋上了,一片白色。辰平藏到岩石背后,偷偷地朝阿铃望去。他现在不仅打破了祭楢山的誓言,回头向后看了,而且又返回这块地方,甚至想破坏不准开口的誓言。这不啻是犯了大罪。然而正如以前所说的“一定会下雪!”那样,现在是下雪了。辰平很想说这句话,纳怕光说这一句也行。  辰平从岩石后偷偷地露出脸来,只见阿铃坐在自己眼前。她身上顶着席子避雪,背脊和头部都盖在席子下,可是前发、胸部、膝盖处都积上了雪,阿铃好象一只白狐,目不斜视地在念佛。辰平大声嚷道:“妈妈,下雪了哪!”  阿铃静静地伸出手对着辰平所在的方向摇了摇,意思是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吧!”  “妈妈,天气很冷哪!”  阿铃把头摇了又摇。这时,辰平注意到:周围已经没有一只乌鸦了。辰平想:由于下了大雪,它们都朝村里飞去了吧?要不就是飞进窠里去了吧?这雪下得好!比起让寒冷的山风拚命吹,也许还是被蒙在雪里要冷得好一些,所以妈妈就想这样安眠了。  “妈妈,下雪了,运气真好。”  辰平接着又补上了一句歌词:  进山去的那一天……  阿铃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伸出手来朝辰平说话的方向摇摇手——回去吧,回去吧!辰平嚷道:“妈妈,真的下雪了哪!”  说完这话,辰平如脱兔似地奔下山去,他想,不遵守山规这事也许不会被人知道吧?辰平就这样飞快地向山下奔去了。他来到按理说是不会有人的七谷上首时,看到钱屋家的那小子在雪中正把背板从肩上放下来。背板上伏着阿又,阿又象罪人似地被粗绳绑着。  “呀!”辰平不由站住了。  因为钱屋家的那小子想把阿又从七谷推下去。这里被四座山所围,谁也不知道这地狱似的山谷究竟有多深。辰平看着眼前这番要将阿又推入深谷的情景。  辰平知道这小于要把阿又从山上往下滚了。  这时,辰平想起了昨晚阿照所说的话:“要是不愿意,可以在七谷那个地方往回返。”  “那是在指点我干这件事!”辰平恍然大悟。  阿又昨天晚上虽然逃走了,今天却被五花大绑,象一袋马铃薯似地咕噜一声倒在一旁,好象他不是个活人似的。阿又的那个儿子正想把阿又推下山去。可是阿又用绑在绳子间、唯一能动的手指拚命抓住儿子的衣襟,缠住不放。他儿子扒开阿又的手指挣脱出来。然而阿又的另一只手又抓住了儿子的肩头,但阿又的脚前就是危险的深谷。辰平在一旁看过去,阿又和儿子俩仿佛在无声嬉戏似地角力。这时,只见儿子抬腿朝着阿又的肚子砰地踢了一脚,阿又的脑袋向着深谷仰脸翻下去,他象只球似地转了两转立即横着身子骨碌骨碌沿着陡坡滚落下去。  辰平向谷底望去,这时象发生龙卷风似地从谷底下腾起一大群乌鸦,仿佛滚滚的黑烟在向上冒,在向上涌。  “是乌鸦呀!”辰平蜷缩着身体,感到十分恶心。  乌鸦呱呱呱地喧嚣着向上飞舞,并在辰平的头顶上空盘旋。辰平想,也许在这山谷的什么地方有着乌鸦窠,因为下雪,乌鸦都聚集在一起,阿又一定是落进乌鸦堆里去了。  满天飞舞的乌鸦又渐渐向谷底方向飞落下去了。  “去喂了乌鸦啦!”  想到这么多的乌鸦,辰平不寒而栗,不过他又觉得,阿又掉到谷底大概也已死了。辰平朝阿又的儿子望去,也许这小子看见乌鸦也有点恶心吧,只见他背着块空背扳,一溜烟似地跑了。  “这种干法,当然就不用摆饯别酒请客了。”  辰平脑子里这么想着,眼睛远望着阿又的儿子象狼奔似地弓起背脊逃跑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成了鹅毛大雪。辰平回到村里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都暗下来了。  辰平想:“回家后,由于阿铃不在了,那最小的女孩子一定要感到寂寞了。”  如果小女孩问:“奶奶什么时候回家?”将怎么回答呢?辰平一筹莫展,他已经来到家门口,却站在门外向里张望。  只见第二个男孩正在屋里逗小女孩玩,哥哥唱歌给妹妹听。  老婆婆啊丢到后山,  后山的螃蟹爬回来。  辰平觉得,在家守门的孩子们是在讲阿铃的事,他们已经知道阿铃的事了,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螃蟹之歌:  爬回来也不准进门,  螃蟹不是夜啼鸟。  这支歌是说,从前村里有一个风俗——把老年人丢到后山去。有一次,丢到后山去的老婆婆竟爬了回来,家里的人就吵闹着说:“爬来了,爬来了,象螃蟹一样哪。”并紧闭大门不准老婆婆进来。家中的小孩还真以为是螃蟹爬来了呢!老婆婆在门外整整哭了一夜,孩子听到哭声就说:“螃蟹在哭哪。”大人们便回答道:“不是螃蟹,螃蟹夜里并不哭,那是鸟儿在叫呢。”因为向孩子解释,孩子也不会明白的嘛,于是就这样一哄把孩子哄了过去。螃蟹之歌也就是唱这件事的。  辰平站在门外听着螃蟹之歌,他想到孩子们净唱这样的歌,可见他们是知道阿铃再也不回来了,想到这一点,辰平心里好过些了。他把背板从肩上卸下来,掸去雪,正要开门进屋。这时候,阿松正好从堆房那边出来,系在她那大肚子上的带子,就是昨天还系在阿铃身上的那根条纹细带。在阿松刚离开的那间堆房的紧里边,只见袈裟吉盘腿而坐,他象披着一件棉袍似地穿着阿铃那件昨晚仔细叠整齐的棉衣;边上还放着一只酒坛,袈裟吉喝着昨晚剩下的酒,好象有点醉意了,他睁着出了神的双眼,歪起脑袋说:“运气不错哪,下雪了,奶奶她运气真好,真的下雪了哪!”  袈裟吉得意洋洋,好象十分赞赏。  辰平站在门口想寻找阿玉的身影,但是哪里也没有。  辰平唉地长叹一声,他在想:在那块岩石背后,阿铃要是还没死,她身披大雪,心里一定在想着棉衣之歌呢!  即使说寒冷彻骨,  进山别让穿棉衣。                          (1956年11月)                          吴树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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