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说
对于生与死的意义进行探索,是一个永恒的命题。特别是,通过许许多多艺术家的孜孜不倦的开拓,夹在生死之间的生命的含量确实是被无限地扩大了。《死神与少女》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通过一个“迫近死亡”的故事,对“生命之美丽”做了相当独特的诗意阐发。《死神与少女》是林洪桐导演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在这之前,他已从事电影教育多年,写作了七部影视剧本,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艺术积淀,这部影片可以说是他多年艺术积累的一次相当集中的展示。影片讲述了一个相当富于戏剧性的故事。一个已到肝癌晚期的无药可救的老人,在医院里巧遇一个已失去一条腿而且随着病情的恶化可能还要失去另一条腿的少女。他们在交谈时无意中流露出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生活的绝望。出于人道主义,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够“勇敢”地活下去。通过心灵的交流和情感的碰撞,两个人最后获得了生活的勇气,坚定不移地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应该说,这样一种题材,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它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一种罕见的极致情境的演绎。编剧史铁生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作家”,他对生活的体验与感悟肯定会有其不同寻常之处。这一点相当有力地保证了影片所讲述的表达人生理念的故事的可信性,尽管影片讲述的是一个相当浪漫化的故事。这部影片的风格定位是“散文诗式”的,这就把情绪的抒发放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上,而常规意义上的故事性似乎变得无关紧要了。在这里,人们更关注的是透过影像所传达出的男女主人公的情绪的涌动。这部影片在剧作上的特点是,一旦剧情情境的可信性被确立以后,观众一般就不会再提出符合现实意义的生活逻辑的要求,在观众看来,只要剧情发展符合影片人物自身的情感逻辑就是可以接受的。《死神与少女》在剧作上的最大成功就在于,影片对一个不太可能的极富戏剧性故事进行了相当可信的而且相当感人的诗意演绎。所以吴贻弓导演才称赞这部影片找到了一种表现心灵碰撞的最准确、最恰当的手段。影片采用了与影片风格相一致的诗意化手法,而且进行了富于创造性的运用。影片的诗意化(即抒情化)手法表现在:1.现实场景的抽象化。在影片中出现的场景既是现实的,又是非现实的,它已成为影片整体性情绪氛围的有机组成部分。例如:没有恐惧与伤感的医院,总是洒满阳光的圣洁的病房走廊,偌大的(除主人公外)空无一人的白色祭坛,永远是二人世界的铺满了金黄秋叶的小路,平日里充满喧闹的婴儿室看起来也散发着天使般的圣光……所有这一切,都经过了导演的精心的营造。人物之间的心灵的交流和情绪的波动正是发生于这样一个封闭的、艺术化的故事空间里。其中,尤其是祭坛的虚化处理,作为一种颇具意味的象征在画面中出现时,已不单纯是一个处在后景的陪衬,它同两个置身于其中的主人公一起构筑起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意空间。穿着白色风衣的少女和穿着黑色大衣的老人在静默空旷的祭坛中相对而坐,镜头摇过大门、掩体墙、台阶、栏杆……在画外耳语般的声音中,编导并没有喋喋不休地告诉观众什么,而只是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宁静的思考氛围和诱人遐想空间……在这里,透发出一种可以穿越时空的思辨的力量。2.叙事的简约化。闪回在影片中的剧作功能一般都以补充叙事主线的完整性为主,虽然有时也要承担某种抒情功能,但经常需要为了理解的通畅性而交代事件的前史,成为影片叙事的重要补充。在这部影片中,抛弃了讲故事的俗套,抒情成为整个回忆片段的主要功能。在北方的第一次回忆中,没有出现人物,没有戏剧动作,只是在舒缓的背景音乐中滑出大量的类似山水画的空镜头:迷雾笼罩下的灰蒙蒙的原野、山村、金黄树叶渗出的斑驳的光影、银灰色带露珠的荆棘丛、蜿蜒曲折的迷惘的小路、秋风下瑟瑟颤动的荒草、大雪后白茫茫的田川、穆然肃立的松柏……在画外北方梦幻般的独白声音中,观众所看到的是一个风景画面的五线谱,从中深切地感受到北方记忆事件背后的东西,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情绪。在这里,抒情的直接使叙事的简化得到了补偿。特别是结尾部分,老人在少女的琴声中安然逝去,少女又失去了一条腿,少女与男友一起溜冰,拥抱生活。在这一片段中,既没有设置使人感伤的情节,也没有长篇大套的说教,仍然只是借助于一系列的简洁的画面来完成创作者的对生命的独特感悟:布满繁星的辽阔无垠的天空、充满着活力的奔跑着的运动员、安详宁静地躺在圣洁庄重的病房中的老人,在男友的陪伴下坐着轮椅的少女、欢乐祥和的人群、展翅高飞的海鸟、喷薄而出放射万道金光的太阳……通过这些画面影片在完成叙事交代的同时,也出色地完成了思想的沟通和情感的共鸣。3.形式美感的强化。影片没有通过变形和夸张来传达意念,也尽量避免唯美主义和形式主义倾向。在选择色彩、光线和角度时注意追求一种既有生活质感,又有诗情画意的浪漫情境。影片选择淡雅、单纯的大面积色块,以高调白和银杏黄为主调,用来表现人物的精神境界之纯洁、命运之严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之美好。例如病房的着色,尤其是北方为躲避马川第一次走进田庚房间时的色彩,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衣裤,苍白憔悴的脸色,甚至就连阳光也是惨白的。当两位主人公第一次相见时,背景虽然尚未介绍,但是画面已通过色彩传达出了足够的信息。与“沉重”的苍白相对应,林荫小路的黄色映照出人世间的温馨和幸福。当人们漫步在这条铺满秋叶的小路上,特别是那对相濡以沫的少女与老人一同出现时,影片所表达的关爱主题就会自然而然地萌动于观众的心中。影片使用了少量的红色来表达生与死的对话,开始的第一场戏就是老人与初升的太阳之间的“对峙”,画面的基调是红色的,这种暖洋洋的影调和美丽的构图贯串全片。在光线、角度等技巧的处理上也显示出作者所追求的生命内涵之美,使观众产生一种亲切感。镜头的使用力求质朴、流畅,很少使用推拉摇移,从而使影片具有一种内在的节奏感。全片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感,但在美丽的形式下面却书写了一个凝重深刻的哲学命题。甚至可以这样说,编导者实际上是对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他人即是地狱”这一相当偏激的表述做出了自己的反应。影片希望表达“他人也可以成为自己的天堂”。这看起来好像是一个非常抽象的表述,唯因它关系到人的方方面面,诸如生命的价值、爱与恨和善与恶的对立和转化……它又变得非常具体。电影毕竟不同于哲学论著,电影的艺术规范要求用感性形式去表现理性的思考。这部影片在这方面做得相当成功。影片甚至通过人物的设置来传达思考。相当明显的是,影片中的三个重要人物分别象征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五蛋是人的少年时期,对生活有着美好的憧憬,从未放弃自己的愿望,即使在为了一只小鸟从树上掉下摔残了以后,仍表现出对大自然一如既往的热爱;北方是人的青年时期,充满了蓬勃朝气,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很容易起伏不定,特别是在遭受了重大打击之后,会变得迷茫彷徨;田庚是人的壮年时期,在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已经完全成熟,不仅具有坚定的信念,而且具有包容一切的责任心。这三条线索相辅相成地编织在一起,完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新陈代谢的流程。北方扶起倒在地上的五蛋,回答五蛋稚气犹存的提问,同五蛋一起在林荫小路上散步。田庚与北方在祭坛的心灵碰撞,在病房中的生死约定,在家中的对话,以及最后田庚在北方重又拉响的小提琴声中逝去。创作者用这样一个个细节生动地传递出生命历程的复杂、严峻与美好。影片直到最后还用一种颇具象征性的手法演示了老人以他的生命之光点燃了少女的青春之火,从而完成了生命延续的仪式。影片通过一个极端情境的设置来完成两个差别很大的人的心灵沟通,充分体现了创作者对生命的感悟:只有当老人和少女同时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他们原本沉睡在内心深处的情感才有可能觉醒过来。肉体的消失是一个自然规律,这是谁也无法逃避的,但是人的精神却可以通过传递而永存。影片通过一个感人的故事,准确地表达了这样一种信念。虽然老人最后是去世了,少女也失去了她的另一条腿,但他们在一种极端的情景中所迸发出来的爱的力量却战胜了死神,获得了精神的超越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