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良犬:选择
《野良犬》终于把看完《天堂与地狱》之后脑子里模模糊糊不成线的那些“话”整理齐备了。这两天处于休息状态,并非自觉自愿,而是因为工作暂时停顿。索性安下心来,好吃好睡,该看书看书,该看电影看电影。基本以每天一部的速度(不包括重复的次数)继续看黑泽明的作品。这部《野良犬》是迄今我看到的最早的黑泽明的影片,1949年出品。黑泽明当年39岁,而三船敏郎当年也不过29岁,相当之英俊。影片故事以二次大战后的日本为背景,讲述了年轻侦探村上(三船敏郎饰)在自己的手枪在公共汽车上被偷走后,找回枪支的过程。这支枪在黑市被游佐买走后,接连进行了两次抢劫,第一次伤了一名年轻女性,抢走四万日元,第二次强奸并杀害一名家庭妇女,抢走五万日元。而第三次则是拒捕逃跑过程中击伤佐藤探长,第四次则是被村上追捕,击伤村上的左臂。至此,游佐被捕。故事的主角是村上,故事的主线是村上在佐藤探长的指导和帮助下如何找回手枪,并在寻枪过程中如何增长经验,逐渐成长。以村上为主角的线索是明显的,而当观众跟随村上和佐藤追寻枪支的下落的同时,也在逐渐明了游佐的经历。从本质上说,《野良犬》是悬念片,据说是日本的第一部悬念片。而观众在跟着村上和佐藤一道,拼凑已知的信息,推测未知的信息。在拼凑信息的同时,观众也逐渐将游佐的经历拼凑完整,直到游佐最后出现在电影的时候,观众们,事实上,已经非常熟悉游佐这个人物,而这时候其实离电影结束不到二十分钟了。所以,故事还有一条隐藏的叙事线,其主角就是是持枪人游佐,与其平行的故事线索则是游佐如何逐渐成为一名十恶不赦的罪犯,成为一只如片名所说的流浪犬变为“疯狗”的。这两条线虽然在时间上并不平行,却在观众的观影过程中几乎平行发展。而更重要的是,两条线的人物主角几乎有着“平行”的经历和背景。村上和游佐都是日本战败后退伍的士兵,同样面对着日本战败后经济萧条,物质短缺,退伍士兵大量失业,社会动荡的现实。而村上成为了一名刑侦警察,而游佐却成了持枪抢劫强奸饭,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最终被村上逮捕。二者甚至还有非常相似的一处经历:当他们退伍回家的时候,在火车上被人偷走了所有的“财产”。游佐的反应,是从他姐姐口中说出的:战争改变了他,自从他的背包在火车上被偷走后,他就变得仇恨世界了。(对于一位退伍士兵,他的背包几乎就是他所有的财产。)而村上也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他告诉佐藤探长说:我的背包也被偷走了,当时我也很愤怒,几乎都失去了理智。我知道当时我也可以去抢别人的包,当时我意识到那时我处在非常危险的十字路口,可是(我控制住自己)到现在当了一名警察。虽然这可能是村上与游佐经历中微小的事情,但是极有可能引起不同的后果。说到这儿,基本已经触及了文章和电影的主题:选择(choice)。黑泽明认为(或者在此部电影中表达),我们是由自己的选择组成的。当我们面对不同的选择的时候,最终我们的选择,以及我们在做出选择后的行动组成了我们的存在。世界上也许有“好“与“坏“,“善良“与“罪恶”,不过这些最终反映在我们的“选择”上。比方说在《野良犬》里,出现了几次选择的情形。侦探村上,在手枪失窃后,又得知自己的手枪成为了别人的犯罪工具,递上了辞呈。他的上司却撕掉了他的辞职信,跟他说:坏运气可以毁了一个人,也可能成就一个人。你难道要让这件事毁了你?坏事有可能成为你的机会。跟着上司将他派到命案组参与追查罪犯的行动。而游佐呢?他其实并不想杀人。他那天晚上本来是想把手枪还给黑市贩枪人,却撞见村上抓住了那名中间人。他认为村上可能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于是铤而走险,开始持枪抢劫。都是危险的路口,就看你走哪一条。而不同的选择最终引往不同的目的地。影片最后,村上追捕游佐至郊外树林,二人在树林里,灌木丛里,泥潭里厮打搏斗,追逐后,游佐体力不支(不过我更认为他是精神上已经完全崩溃),瘫倒在草丛里。村上给他扣上了手铐,在检查过已经把手枪收好之后(多么贴心的细节),他也瘫倒在草丛里。镜头从上面俯拍,二人的浅色西服全被泥水沾满,俨然两个泥人,在夏季开着花的草丛里,喘息。这时候,两个人几乎看不出你我,警察与小偷同样狼狈。在黑泽明1963年拍摄的影片《天堂与地狱》中,影片的最后也将“好人”与“坏人”面面相对,平行而摄。好人–是为司机的儿子付出三千万日元赎金的鞋商。为此,他丢掉了自己三十年来经营的一切,自己视为生命的事业。坏人–是一名年轻的医科学生,他可能经历了很多不幸,他最终选择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毁掉一名“幸运”的人的基础上,于是他计划绑架鞋商的儿子,却错绑了鞋商的司机的儿子。最后他为此杀死了三个人,直到落网。在影片的最后,他要求见鞋商一面。他们在监狱中相见,中间隔着一道铁丝网和厚厚的玻璃。镜头拍摄的方式很有意思,当绑架者说话时,镜头从鞋商的角度拍摄,这是观众既能看到罪犯的脸,又能从玻璃反射中看到鞋商的神情,反之亦然。在这里,唐纳.李奇评道:“InStrayDogsthecopandtherobberrollfightinginthemudandattheendofthepicturetheyareindistinguishable:copandrobberareone.AttheendofHighandLowsomethingofthesortoccursbutmuchmoresubtly.Weknowtheyarenotone–theyaregoodandevil;theyareoppositepoles.Thisiswhatwehavebeenledtobelieve,thisiswhatwemustbelieve.Yet,hereslowlybutinexorably,Kurosawaisshowingussomethingentirelydifferent.Heissuggestingthat,despiteeverything,goodandevilarethesame,thatallmenareequal.”(在《野良犬》中,警察和抢劫犯在泥泞中打斗,最后几乎分不出谁是谁:警察和小偷看起来一样。而在《天堂与地狱》中,这样的处理显得更加微妙。我们知道他们不是一样的—善良与罪恶;他们是两个极端,这是影片一直带领着我们要去相信的事实。但是,在这里,黑泽明给我们展示了完全不同的观点—除去一切其他,善良与罪恶是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要我完全认同唐纳.李奇的观点,确实有些困难。在《野良犬》中,二人最后看来相似,其实不然,一个手上铐着手铐。这时候,远处传来儿童的歌声,他们排着队经过远处,唱着稚嫩的儿歌。镜头从游佐的角度拍摄,荧幕上出现他眼里的清晨的南天,映衬着蓝天的花朵,还有在花间飞舞的蝴蝶。游佐开始爆发性的大哭,完全崩溃。此刻他意识到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这样的蓝天和花儿,这样的美的自然。而在这么美丽的清晨,他却完全毁灭。远处儿童的歌声可能提醒着他,他也曾有这样纯真无忧的童年,他也曾像他们那样憧憬过自己的美好将来,他也曾像他们那样面有有着许多的----选择!而他的无数次选择的结果,最终将他毁灭。而更令人痛心的是,并非主动心甘情愿的成为“坏人”。正是这样最后把二人最后的“相似化”,更凸显了“选择”给二人带来截然不同的命运。如果有所平等的话,那么也许正如唐纳。李奇所言,人人都曾面临过在“善”与“恶”之间的选择,在那条线上,我们所经历的挣扎也许是一样的。人人心中都可能有过魔鬼,只是有些人选择了背过身去。怎样才能“背”过身去,不听从魔鬼的引导?记得“女人香”里的阿尔帕西努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走正路比走歪路要难,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这样的转身,可能最最需要的则是个人的意志力,也就是毅力。而这种品质,我们从在《野良犬》中,从村上刑警的身上观察到了。黑泽明用了八分钟的蒙太奇描述村上在黑市寻找枪贩子的过程,其用意之一也是为了表现村上的毅力吧?而另一桩重要的因素则是关键时候有人拉一把,换成我们中国的俗气话来说,即“贵人相助”。村上在准备放弃之际,他的上司拉了他,在他没有目标的寻枪之际,一位年长的同事以及佐藤刑警拉拉了他。而我们---似乎没有看见在游佐的“贵人”,影片展示的是游佐那位女里女气的朋友,没有时间顾及他的姐姐,姐姐的三个孩子,还有游佐那个简陋的木屋。基本上,游佐这两样因素都没有,“选择”对于他,似乎其实是“没有选择”。难道我们真的能够自主自动的作出选择么?难道我们总有“选择”可以选择么?难道游佐总是有选择的能力么?那么即使抛却一切社会因素外在环境的影响,似乎我们还被某些更微妙更为牢固的东西所束缚,那些品质或个性也许是融在我们血液里的,与生俱来。说到这里,似乎真的是太玄乎了。不过,黑泽明似乎也曾这么想过。在他与三船敏郎合作的最后一部影片《红胡子》中,有这么一位年轻女性。她在儿童少女时代曾经受过性虐待,之后她因此经历变得可怕。她以自己美貌引诱年轻男性,然后在用自己的发簪将男性杀死。在她被送往医院监禁之前,已经杀死了三名男性。而这次她又再一次引诱年轻医生,几乎将他的颈动脉刺破。红胡子医生告诉年轻医生说:有其他的女人也有跟她相似的经历,却没有变成像她这样。她天生就是这样(shewasborninthisway.)。红胡子医生在影片中两次重复了“她生来就是如此”这句话。当“生来就是这样“的话作为某人的按语,便如同命运的大手将封印盖上,选择,再也没有余地。红胡子医生这么说似乎太不负责,黑泽明这么说似乎有些无奈,据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电影里承认“命定”一说(Stephenprince).而虽然提出了这么多的疑问,仍旧希望在某时某刻能做出合适的选择;虽然----走正路要比走歪路要辛苦很多。2.观影三船敏郎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在此之前,看到的三船都是武士扮相,而且基本都是35岁之后的表演。这一次看到此人29岁的样貌,的确非常帅。剑眉星目,眼睛不大,内双。鼻子高挺,嘴唇较薄,嘴角微微上翘,紧抿的时候非常性感。下巴的线条也很好。此种样貌,宜古宜今,亦正亦邪。百美微瑕,鼻翼稍稍后推。可能有点脾气。三船敏郎的身材非常好,《罗生门》《战国英豪》中均可一饱眼福。在《战国英豪》中,有一段三船骑在飞驰的马上,双手持刀杀敌的镜头,简直帅到爆。那个镜头本身也非常之美,动态与力量的美,集聚爆发力。那时候他已经38岁。影片中有一个长达八分钟的蒙太奇,描述村上刑警在黑市寻找枪贩的过程。不知怎么,初一看感觉与《偷自行车的人》非常类似。后来看书,果其不然,黑泽明承认德西加对他的影响非常大。而《偷自行车的人》也是以战后的意大利为背景。黑泽明擅长使用自然界的景物或者现象渲染电影气氛。在《蜘蛛巢城》中,风,雨,雷,电,皆为黑氏所用。而在此片中,天气之“热”则被导演运用渲染影片的焦灼。然后在雷电雨交织的夜晚,将故事情节推往高潮---佐藤警探被游佐击伤。又在雨后初晴的夏日清晨,让两位“相似”的主人公在泥地搏斗,并以远处传来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中和紧张,最后结束在儿童的歌声,蓝天花朵,还有游佐的哭声中。看此类片子,所有感官都得动员,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