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失控的理性与疯癫的复仇
吾好梦中杀人分集剧评见文末(更新至E02)提起八十年代的美国,我们会想到什么?民权运动和性解放运动的热潮逐渐褪去,性爱和毒品变得唾手可得;在美国社会经历了长达二十年不稳定的社会变革期后,右翼保守派重新上台执政,极端保守派威尔逊·里根总统掌权美国,他在美国政坛和社会重振了保守主义;越南战争已经成为过去式,但战后返乡的军人们仍处于社会的裂隙中;消费主义以浪潮的态势席卷了整个世界……这是一个国家经历剧烈变革后的十年,当秩序被人们重新要求时,社会的创伤与晕眩却从未消失。提起1984年的美国,我们又会想到什么?1984年,第23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举行,在里根总统宣布开幕后,美国1960年奥运会十项全能冠军拉弗·约翰逊接过火炬,点燃了奥林匹克火焰;《1984》是由乔治·奥威尔所著的反乌托邦小说的题目;1984年,恐怖片《猛鬼街》(ANightmareOnElmStreet)上映,故事聚焦梦与精神分裂,“吾好梦中杀人”的台词成为经典,在影片中有一首小女孩歌唱的童谣:1,2,Freddy'scomin'foryou3,4,betterlockyourdoor5,6,grapyourcrucifix7,8,gonnastayuplate9,10,neversleepagain!美国运动员拉弗·约翰逊点燃奥林匹克火焰那么这些社会背景与《美国恐怖故事:1984》(AmericanHorrorStory:1984,后文简称AHS)之间有关吗?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在刚刚播出的第一集中,上面所写到的许多元素都已经出现,按照AHS前八季的叙事策略和导演RyanMurphy的风格,第九季与八十年代的美国甚至当下政治的关联不会减少只会更多。除了不得不重视的政治在场,我们还将要在分集剧评前提到的是经典恐怖片的模式,AHS将本季的题目定为1984实际上构成了某种元电影的自我指涉,此时,叙事是先行于故事本身的,也就是说,当观众称故事“陈旧而老套”的时候,编剧的目的便已经达成,因为这注定将是对经典恐怖片叙事和经典恐怖元素的一次复刻和改写。那么对欧美恐怖片发展历史便不得不被提及:恐怖片/惊悚片的历史与电影的历史是几乎同步的,世界上的第一部恐怖片是由电影大师乔治·梅里爱于19世纪80年代拍摄的怪兽默片,在接下来的三十年中,欧美恐怖电影经历了平稳的发展期,期间也出现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但是,真正属于好莱坞的恐怖电影时代从20世纪30年代才开始,这个时代的恐怖电影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和怪胎(freak)成为普遍被探讨的主题;到了50年代,美苏冷战开始,军备竞赛催生了电影业对远隔大洋的那个敌人的恐怖幻想,恐怖和科幻的关联越来越紧密;从40年代到60年代,世界见证了一位最伟大的恐怖电影大师对整个电影史的改写——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Hitchcock)在这二十年中创作出《惊魂记》(Phycso,1960)《后窗》(RearWindow,1954)等至今仍风靡全球的悬疑片,他的电影脱离科幻,转而寻找非超自然的恐怖,他创造了无数精神分裂的角色,将精神分析电影推向了巅峰。到70至80年代,美国出现了许多杀人狂恐怖电影,这类电影的特点是故事中往往存在着某个坊间流传的恐怖的杀人狂传说,故事的主角为了躲避追杀甚至精神崩溃,代表作包括《德州电锯杀人狂》(TheTaxasChainSawMassacre,1974)《月光光心慌慌》(Halloween,1978)等等。而在《AHS:1984》中,我们可以明显地觉察到许多对经典恐怖电影致敬的地方,我们将在下面的分集剧评中详细展开。在文章开始之前,还是先推荐两本与本季乃至整个系列的故事都高度相关的书籍,可供有兴趣的观众参考:精神分析引论8.6[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984/商务印书馆疯癫与文明8.7米歇尔・福柯/2003/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现在,让我们一起回到1984,去目睹那个恐怖的传说。《美国恐怖故事:1984》海报【分集剧评】#S09E01《红木营地》(CampRedwood)Heiscomingback.故事的开头延续了前几季的经典风格:黑夜,异响,难以自制的情欲,未完成的性爱,大屠杀。1970年,一个穿着雨衣、挂着一串钥匙的跛子在红木营地里的一个木屋中完成了他的屠杀,并割下每个人的耳朵。然后便是AHS经典的复古电视画幅的快速剪辑,这一次,连FX和主创名单也以复古的字体融入了画面当中,仿佛想要告诉观众:这注定是一场属于八十年代的恐怖之旅。五个生活在加州的年轻人:健美操教练Xavier,他的前女友Montana,黑人青年Ray,因尿检不合格无法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Chet,偷窥而又羞于承认情欲的大学生Brooke,五个人在健美操课堂上相识,并计划在洛杉矶炎热的暑假共赴红木营地担任学生辅导员。《美国恐怖故事:1984》片头:FXpresentsBrooke是本季的女主角,她在临行前被自称“夜行者”的杀人狂攻击,在反抗和邻居的帮助下,夜行者不得不逃走,但他告诉Brooke,撒旦将指引他找到她。值得注意的是,在即将遇袭的Brooke的家中,我们看到许多镜面——这更是公认的电影语言惯例性表达:精神分裂,她的人格即将在故事中被撕扯乃至成为碎片;另外,她完成健美操训练后的喷淋仰拍镜头显然是对希区柯克《惊魂记》中的女主角MarionCrane浴池遇害的经典段落的致敬,这或许预示着她将拥有与Marion相同的命运。在五人前往红木营地的过程中,撞到了一个本来就神志不清的人,他们决定将他载到红木营地救治,在营地的护士Rita的救治下,他得以保命,但有一个镜头展示了他与BenjaminRichter——也就是被称为“叮当先生”的杀人狂的关联,正是他对1970年的红木营地进行了屠杀;故事通过Rita讲述闪回的方式介绍了Richter的身世:原来他曾经参加越南战争,他是军队中最优秀的刽子手,但是他对杀人有着某种迷恋,每次杀死敌人之后都会割下他们的耳朵串成项链,也因此被军队开除,尔后回到美国到红木营地工作。而红木营地的主人MargaretBooth正是1970年这次大屠杀中的幸存者——当然,她也失去了她的耳朵;与五位主角不同,她是一个极端虔诚的信徒,否认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性爱的合法性,她自称在那次大屠杀中正是耶稣拯救了她。在本集中出现的人物还有Bertie主厨,她在大屠杀发生之前就在红木营地工作;同时还有Trevor,是营地的活动指导员,负责管理营地的事务和安排五位学生辅导员的工作,他生活放荡,并在当晚就与Montana发生了关系。时间上平行于红木营地的另外一条线索是关押着Richter的精神病院,伪装成自杀的Richter掐死了前来巡视的医生并打开了所有关押精神病人的房门,得知红木营地重新开张的他自己则来到附近的加油站,杀死了工作人员,并驱车前往红木营地。在精神病院的场景中,剧集呈现了一个表意非常丰富的段落:在暴风雨的夜晚,所有的疯癫者都走出了精神病院,这产生了指涉福柯著作的镜头意义——在后理性时代,疯癫者从紧闭所中得以解放,但是社会并没有准备好真正接纳他们,于是精神病院被建造起来,理性试图用道德系统来控制疯癫者;但在本集的这个镜头中,代表着理性绝对统治权的精神病院的门被洞开了,所有象征着非理性的疯狂都重新回到社会当中,这无疑能够激发人们最深层的恐惧和社会性的恐慌。在这种恐慌中,几个世纪以来被驱逐、被紧闭的疯癫仿佛完成了对自身命运的复仇,理性随即开始失控。由于疯癫的逃逸,理性建立起来的统治秩序竟然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力。暴风雨中的精神病院在本集的末尾,Brooke目睹了Richter对被撞者的谋杀,但后来的场景又说明这仿佛是她的幻觉,但这究竟是她的幻觉,还是被隐藏的真实?编剧试图将观众也引入这种幻觉之中,因为这是理性已经失控的时刻,疯癫无处不在,幻觉和精神分裂的征兆开始浮现,“夜行者”出现在最后的镜头中,这究竟又是Brooke的幻觉,还是两个意欲复仇的杀人狂注定会在红木营地相遇?Ritchter的故事由作为幸存者的Booth讲述,他是否就是那个屠杀之夜的凶手,还是自身也处于一个巨大的阴谋或谎言之中?我们依然不得而知,但是,这种彻底的失控感,在经典的恐怖电影叙事段落中,已经被悄然铺就。看完第一集,用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的话语描述观感仿佛再合适不过:“在我们这个时代,疯癫体验在一种冷静的知识中保持了沉默。这种知识对疯癫已了如指掌,因而熟视无睹。但是,从一种体验到另一种体验的转变,却由一个没有意向、没有正面人物的世界在一种宁静的透明状态中完成的。这种宁静的透明状态揭示了一个庞大静止的结构:一种无声的机制,一种不加说明的行动,一种直接的知识。这个结构既非一种戏剧,也不是一种知识。正是在这一点,历史陷入悲剧范畴,既得以成立,又受到谴责。”#S09E02《叮当先生》(Mr.Jingles)Godandtrauma.夜色深重,风暴已经过去,但午夜仍未降临。可以看出,第二集的开头与第一集的结尾之间有一定的时间差,在这段时间内的叙事被省略了,但Brooke已经回到房间已经告诉我们夜行者并未行凶,在这集的后半段我们得知夜行者的真名是Richard——他因为童年的创伤而变得冷血和无情并信奉撒旦。在本集的maintitle出现之前的五分钟又出现一次凶杀:精神病院的心理医生KarenHopple在得知叮当先生将要前往红木营地复仇之后,她只身前往红木营地告知Booth这件事并要求她立即关闭营地,但Booth强硬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在Karen驱车离开营地的路上,她被Mr.Jingles杀害并被割下了耳朵。此时此刻,作为理性最终代理人的心理医生的被害,意味着失控的理性彻底消亡,而接下来的故事,将是属于疯癫的血腥复仇。从本集开始,人物的过去被更多地挖掘,第二集运用两段闪回呈了现两段创伤记忆:第一段是女主角Brooke一年前的婚礼,在婚礼上,她的未婚夫Joey怀疑她与一位伴郎Sam有染,在开枪打死Sam和Brooke的父亲之后开枪自杀(关于是否是自杀我们目前依然难以确定,在开枪的时刻,导演似乎有意地将未婚夫用枪抵着Brooke的脖子的镜头切换至一个无法看清人物动作细节的远景镜头,我们有理由怀疑是Brooke在开枪的瞬间扭转枪的位置并打死了未婚夫,或场景外有第三者开枪杀死未婚夫,但这里我们暂时认定为自杀),象征着基督教精神的圣洁婚礼刹那间成为血腥的地狱,这不仅是Brooke创伤经历的回顾,还仿佛是某种不详的凶兆:在Brooke的周遭,撒旦如影随行。Brooke的血腥婚礼第二段则是上文已经提及的夜行者Richard的回忆,他在追杀Brooke无果后来到营地主人MargaretBooth的房间,让人惊讶而又有所预料的是,Margaret并没有畏惧或谴责这位连环杀手,自称信奉基督教的她和信奉撒旦的Richard竟达成某种默契,她告诉他:“你距离无拘无束的自由还差两步:上帝和创伤。”她要求他将似乎有死而复生能力的Jonas赶出红木营地——Jonas在1970年同样目睹了那场屠杀,他慌乱逃跑但仍被追住并被割下耳朵;在这里值得注意的细节是他的记忆闪回中满脸是血的Margaret站立在房屋中,她并不像是即将被杀之人,同时,Margaret在首集中对本应熟识的Jonas被救至营地不以为意的假装和对Richard赶走Jonas的叮嘱已经暗示了14年前那场大屠杀的幕后真凶正是她本人,虽然她与叮当先生之间的关系目前依然不能确定,但Margaret虚伪和邪恶的面目在第二集中已经被揭示无疑。在本集中新出现的人物——Xavier的养父Blake来到红木营地,Blake在多年前接济了处于困境中的Xavier,后来他曾经用一盘磁带录下Xavier拍摄的色情片,他这次来依然使用金钱威胁Xavier再次为他“服务”;不堪屈辱的Xavier让养父去偷窥正在洗澡的三个男孩,这个眼睛出现在画面中央洞孔中的镜头是对1960年上映的经典法国电影《洞》(Letrou,1960)的致敬。在偷窥的过程中,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Blake被从脑后刺来的刀刺穿并被钉在门板上。除了杀人叙事继续被推进之外,这里的镜头处理其实对经典恐怖片需要达成的一个重要目标作出了回应:失控感;那么,这种失控的心理体验在《AHS:1984》中是如何被营造的呢?在讨论观众心理是如何被唤起之前,需要先谈及的是“元电影”(meta-cinema)的概念,所谓元电影指的是指涉电影本身的电影,元电影在凸显电影本身的同时不断深化对电影艺术本质的思考,电影史学家费尔南多·卡内特将元电影关注的两种不同面向的实践分成两类:电影机制自反性(cinematicreflexivity)和电影本体自反性(filmicreflexivity),前者指的是关注电影生产创作过程及电影被观众接受的机制问题,后者则是对电影史的持续阐释,是具有互文间性或影片间性,可能涉及某个类型、特定年代、特定的电影运动、某部电影的情节等。而从前两集便可以看出,《AHS:1984》很成功地做到了这两类元电影实践,其中电影本体自反性在前文多处已经有所提及,在后面的分集剧评中也会继续涉及。根据本集该场景,我们主要侧重电影机制自反性的分析:在《后窗》(1954)中,希区柯克对作为电影三大机制之一的“窥视”进行了最精妙的解读,在影片中,窥视的主体不仅仅是男主角Jeff,同时也是所有观众,被频繁使用的主观镜头让观众的视点和Jeff的视点重合,从而成功让观众的窥视欲得到了满足,而正向的结局又使得这种与道德相左的窥视被合法化;从此以后,元电影对窥视的探讨就从未停止。然而,在本集中,Blake窥视男孩们洗澡—被刺杀的这个连贯镜头却几乎是对希区柯克《后窗》中窥视意义的反指:通过门眼的窥视镜头,观众的视点自然地与Blake的视点重合,并因而沉浸于对这种窥视体验的满足当中;但是此时,影片中窥视的发出者被身后的尖刀刺穿——此时刺穿的不仅仅是窥视者,同时也是沉迷于窥视体验中的观众,观众惊觉自己与窥视者的分离,心理失控便开始发生,窥视的合法性亦随之消解。当然,在观影过程中我们往往难以意识到这种惊悚感和失控的心理体验究竟缘何而来,但当再次回归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时,我们终于知道,原来导演正是运用这种元电影实践的变体来完成对观众心理状态的精准操控。《洞》(Letrou,1960)剧照本集中,某些非理性的不可理喻的事件开始发生:Jonas为何能够起死回生?所有角色中究竟有谁患有可能出现幻觉的精神疾病?在理性和镜头的窥视意义均已被消解的叙事中,真实性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幻觉可能出现在每个存在精神分裂倾向的角色中;通过第二集,我们得以知晓更多这些来到红木营地的人的曾经,从Brooke到Xavier再到Richard,仿佛不再是红木营地的诡异和恐怖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凝视自己过去的创伤,而是这些不可抹去的创伤冥冥中指引他们来到了红木营地,这时我们便不得不质问自己:红木营地对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最后,难以忍受恐惧的主角们准备逃离红木营地,他们分成了两队去取两辆车的钥匙;然而当他们进入两个不同的房屋后,门同时被敲响,他们将要面对的,或许是叮当先生,或许是夜行者Richard,或许是失去记忆的Jonas,或许是Margaret;但是无需怀疑的是,他们的命运与他们所幻想的自由,与被杀害的窥视者一样,已经难以自控。